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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這裡,最早透露了《原野》所受奧尼爾的戲劇,特別是《瓊斯皇帝》一劇的影響。不過,他也特別提到他同奧尼爾的不同。的確,《原野》較之《瓊斯皇帝》寫得更深刻,也富於獨創性。他後來對我說:

  《原野》也不是模仿奧尼爾的《瓊斯皇帝》。那時,我的確沒看過奧尼爾的這個劇本。張彭春看了《原野》的演出後,建議說:「奧尼爾的《瓊斯皇帝》中的鼓聲很有力量,此戲了不起,震動人心。」我接受了他的意見,加入了鼓聲。我看了一些奧尼爾的作品:《悲悼》、《天邊外》、《榆樹下的欲》、《安娜·克利斯蒂》,還有《毛猿》。奧尼爾前期的劇本戲劇性很強,刻畫人物內心非常緊張。劉紹銘說我是偷《瓊斯皇帝》的東西,不合事實。《瓊斯皇帝》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寫一個黑人玩弄手段壓迫土著人。此劇在美國上演時,是由黑人來扮演,這個黑人從來沒演過戲,但演出效果很好,很逼真。

  曹禺這樣的辯護,也許有他的道理。幾乎每一個偉大的作家都會承受著傳統的以及外來文學的影響。模仿和借鑒的不同,在於能否有所新的創造,借鑒是通向創造的必由之路。當《雷雨》發表之後,有人稱他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說他承襲了歐裡庇德斯等希臘悲劇的靈魂時,他就說過:「在過去的十幾年,固然也讀過幾本戲,演過幾次戲,但儘管我用了力量來思索,我追憶不出哪一點是在故意模仿誰。也許在所謂『潛意識』的下層,我自己欺騙了自己:我是一個忘恩的奴僕一縷一縷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線,織好了自己醜陋的衣服,而否認這些褪了色(因為到了我的手裡)的金絲也還是主人家的。」「我想不出執筆的時候我是追念哪些作品而寫下《雷雨》」。《原野》恐怕也是這樣。他看過不少奧尼爾作品,像奧尼爾那種把人與環境的矛盾,滲透在人物性格的自身矛盾,特別是自身心靈矛盾之中的寫法;那種通過人物的心靈衝突展現人物的命運的寫法,的確是別開生面的。他把人物的心靈、情緒都戲劇化了,從而寫出現代人的複雜而深刻的精神矛盾,寫出人的內心世界的隱秘。這些,是會對曹禺產生影響的,而這些影響是在「潛意識」中進行的。他融化了奧尼爾的東西,但他更傾心的,還在於寫他眼裡所看到的中國的現實和人生。他能從一個特定的視角,來揭示農民的沉重的精神負擔,深刻顯現著農民從反抗到覺醒的曲折和複雜的心靈歷程。在這樣一個特定視角,他對生活的開掘,確有他的獨創性和深刻性,單是這一點,就足夠了。

  《原野》於1937年4月在廣州出版的《文叢》第1卷第2期開始連載,至8月第1卷第5期續完。同年8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在此期間,上海業餘實驗劇團準備把它搬上舞臺,由應雲衛導演。他們請曹禺到上海來,向全體演職員談了《原野》的創作情況,以及演出中應注意的問題。那時,他就指出,對一個普通的專業劇團來說,演《雷雨》會獲得成功,演《日出》會轟動,演《原野》會失敗,因為它太難演了。一是因為角色很難物色,幾個角色的戲都很重,尤以焦氏最不易,而每個角色的心理上的展開,每人的長處,是很費思索的。二是燈火、佈景也都十分繁重。外景多,又需要很快更換,特別是第三幕,連續五個景。他對應雲衛導演這齣戲,滿懷期望。1937年8月7日到14日,《原野》在上海長爾登大戲院舉行首次公演,演員陣容相當不錯,趙曙、魏鶴齡飾仇虎,范萊、呂複飾焦大星,舒繡文、吳茵飾花金子,王萍、章曼萍飾焦母,錢千里、王為一飾白傻子,黃田、顧而已飾常五。當《原野》公演時,曹禺已不在南京,此刻已是「七七」事變爆發,那時,人們已顧不得對它的評論了。所以說,《原野》未免有些「生不逢時」。在當時也未能引起什麼反響,就淹沒在抗日熱潮之中了。

  對《原野》的評論是不多的,但是,只是這些不多的評論,卻多否定之詞,甚至把它看作是一部失敗之作。也可以說,《原野》的厄運是與生俱來的。最早的也是較重要的一篇是李南卓的《評曹禺的<原野>》。他認為「作者有一個一貫的優點,就是技巧的卓越。他的人物性格、對話,都同劇情一起一點一點地向前推移,進行,開展,直到它的大團圓」。「但同時也就是因為作者太愛好技巧了,使得他的作品太像一篇戲劇」。同時,他指出:「作者有一個癖好,就是模仿前人的成作。《原野》很明顯同奧尼爾的《瓊斯皇帝》(The Emperor Jones)非常相像」。他說,如果說奧尼爾和曹禺都受希臘悲劇影響,都有一種「對莊嚴的氛圍的愛好,——不過這一點在《瓊斯皇帝》如果成功了,在《原野》卻是失敗了」。他還指出,仇虎去謀害焦大星一段,是脫胎於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斯》,仇虎用故事的形式來暗示他同焦大星的關係,是模仿《八大錘》裡的《斷臂說書》。在他看來,這些都是不必要的。

  而《原野》的人物性格「因為過份分析,完全是理智的活動,以致人物卻有點機械,成了表解式的東西,沒有活躍的個性」。他說,《原野》的思想也「不大清晰」,「有點雜亂」;既有「虛無主義的傾向」,又有「集團的意識」;「好像是相信命運,又好像是喜歡一種氛圍」。總之,他認為這是作者的「一個嚴重的失敗」。南卓強調了《原野》因模仿而失敗是不公允的。《原野》和《瓊斯皇帝》不同,不但在主題、題材不同,即使在寫法上,他只是借鑒了奧尼爾。曹禺把心理刻畫和外部動作結合起來。後來唐皘指出曹禺的劇作也得力于傳統的文學和戲曲,像京劇和古典詩歌。唐皘說:「《原野》用過類似的手法,仇虎凝視閻王照片時,陰沉沉地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仇恨的申訴,焦母摸著本人的輪廓時喃喃念叨著惡毒的詛咒,都是獨白,都是直接描寫心理活動的自我剖析。」他說,這種以獨白抒寫思想感情的傳統,不僅在古典戲曲裡,在古典詩詞中也有,如屈原的《離騷》就是一篇偉大的獨白。「不過,《原野》藉以塑造人物性格的不僅僅是獨白,更主要的是那些反復暗示的引人注目的行動——作家利用外部動作由表及裡地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在中國古典小說和古典戲曲裡,運用動作比運用語言更為普遍,《原野》寫抓金子的手,金子要仇虎撿花,很容易使人想起京劇折子戲如《拾玉鐲》之類的某些場面」。仔細體味《原野》同《瓊斯皇帝》的神韻、味道是頗不一樣的。

  楊晦和呂熒對《原野》的批評,也是持否定意見的。楊晦在他的《曹禺論》中說,「《原野》是曹禺最失敗的一部作品」,「由《雷雨》的神秘象徵的氛圍裡,已經擺脫出來,寫出《日出》那樣現實的社會劇了,卻馬上轉回神秘的舊路」。作家「把那樣現實的問題,農民復仇的故事,寫得那麼玄秘,那麼抽象,那麼鬼氣森森,那麼遠離現實,那麼缺乏人間味。這簡直是一種奇怪現象」。呂熒認為《原野》是「一個純觀念的劇」,它只是「寫人與命運的抗爭」,「所要表現的是人類對於抽象的命運的抗爭——一個非科學的純觀念的主題」。這些否定的意見,後來大多延續下來,甚至寫到教科書裡。

  但是,歷史上也有另外一種見解,卻為文學史家忽略了。是一位名叫司徒珂寫的《評<原野>》。他說,《日出》體現著曹禺的創作發展到最高峰的路線,但「突然他轉變了努力的方向,從最黑暗罪惡虛偽的都市,轉向到不曾被人注意的而『值得人的高貴的同情的』《原野》來。這個轉變不只曹禺先生作風的轉變,可以說中國文藝風格新轉變的一個契機」。其中值得重視的見解,以為「如以《日出》來和《原野》比較的話,《原野》該是一部更完美的作品,作者在原野中還表現著一個美麗的Idea,這種Idea頗值得深思回味」。這值得回味的地方,就是仇虎要金子跟他走,要去的那個「金子鋪的地,房子都會飛」的地方。還說,《原野》是「代表坦白、善良、真理而向黑暗、不公、罪惡來痛擊的」。

  如果說,《雷雨》、《日出》曹禺曾就它們寫過自我剖析和自我辯護的文字;那麼,面對《原野》的批評他沉默了。

  其實一部作品,特別是一部有爭議的作品,只要它有著潛在的美學價值,它總是會為人發現出來的。《原野》也許就屬￿這種情形,它等候著時間的考驗、藝術規律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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