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四四


  這雕像似的刻畫,給人很深的印象。仇虎的奇異的色彩,奇異的性格,奇異的肖像,是他強烈的仇恨和扭曲的靈魂的外化,透視出環境的折磨和壓迫,把人變成了「鬼」,連那種復仇的強大的力量也是奇異的。如同魯迅寫祥林嫂,他不單是寫她如何受苦如何挨饑,而是寫她的靈魂被戕害,被擠壓一樣,曹禺也在寫仇虎的精神世界。不過,他不單是像魯迅那樣用白描手法來寫,也不像他刻畫蘩漪、陳白露的心理那樣,是一種現實主義的描寫。他是用某種程度的誇張、象徵,既像是雨果描繪卡西莫多那樣具有一種浪漫主義色彩,同時也融合了表現主義、象徵主義的手法。

  不但仇虎的性格是奇異的,那個瞎老婆子焦母也是一個令人感到既可憎又可怕的人物。「使人猜不透那一對失了眸子的眼裡藏匿著什麼神秘,她有著失了瞳仁的人的猜疑,性情急躁,敏銳的耳朵四面八方地諦聽著」。花金子,也有著詭譎的誘惑力,「眉頭藏著潑野,耳上的鍍金環子鏗鏗地亂顫。女人長得很妖冶」。「一對明亮亮的黑眼睛裡蓄滿著魅惑和強悍」。「走起路來,顧盼自得,自來一種風流」。說得不好聽,也多少有些淫蕩。那個白傻子,也是人們平時在舞臺上不多見的稀罕人物,還有一個性格怯弱的焦大星,他害怕老婆又畏懼母親。他們的性格色彩、心理意識都迥然不同于曹禺筆下的其它人物。

  他為這些人物所設計的活動環境、舞臺氣氛也是奇異而詭譎的,甚至說是恐怖而神秘的。暮秋的原野,黑雲密匝匝遮滿了天空,低沉沉壓著大地。猙獰的雲,泛著幽暗的赭紅色,在亂峰怪石的黑雲堆中點染成萬千詭異豔怪的色彩,這是象徵性的,又是浪漫的奇異色調。大星的家裡,也是陰沉可怖的氣氛。焦閻王半身像透露著殺氣,供奉的三頭六臂的神像,也是猙獰可怖。「在這裡,恐懼是一條不顯形的花蛇,沿著幻想的邊緣,蠕進人的血管,僵凝了裡面的流質。」而最後一幕,黑林子裡,黑幽幽潛伏著原始的殘酷和神秘。粼粼的水光,猶如一個慘白女人的臉,突起的土堆,埋葬著白骨。「這裡蟠踞著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像的荒唐,於是森林裡到處蹲伏著恐懼,無數的矮而胖的灌樹似乎在草裡潛藏著,像多少無頭的餓鬼,風來時,滾來滾去,如一堆一堆黑團團的肉球……」這的確是夠人驚異而恐怖的了。奇異的人物就在這奇異的環境裡活動著。如果按照《雷雨》、《日出》來衡量它,就覺得它不是原來那種寫實的路子。

  就是這樣一些奇異的人物在這樣奇異的環境裡展開著種種衝突。人物之間糾葛的色彩也是奇異的。仇虎和焦母,一個要報仇,焦閻王死了,偏偏不殺焦母,而殺她的兒子;一個在那裡警惕著惡狠狠地追尋撲打。焦母和金子,婆媳間猶如仇家。

  仇虎和金子的關係也是奇異的,強烈的愛伴著強烈的恨:花金子立了秋快一個月了,快滾!滾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窩去吧,省得冬天來了凍死你這強盜。

  仇虎 找窩?這兒就是我的窩(盯住花氏)。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窩。

  花金子(低聲地) 我要走了呢?

  仇虎(扔下帽子) 跟著你走。

  花金子(狠狠地) 死了呢?

  仇虎(抓著花氏的手) 陪著你死!

  花金子(故意呼痛) 喲!(預備甩開手。)

  仇虎 你怎麼啦?

  花金子(意在言外) 你抓得我好緊哪!

  仇虎(手沒有放鬆) 你痛麼?

  花金子(閃出魅惑,低聲) 痛!

  仇虎(微笑) 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花金子(痛得真大叫起來) 你幹什麼,死鬼!

  仇虎(從牙縫裡迸出) 叫你痛,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花金子(痛得眼淚幾乎流出) 死鬼,你放開手。

  仇虎(反而更緊了些,咬著牙,一字一字地) 我就這樣抓緊了你,你一輩子也跑不了。你魂在哪兒,我也跟你哪兒。

  花金子(臉都發了青) 你放開我,我要死了,醜八怪。

  (仇虎臉上冒著汗珠,苦痛地望著花氏臉上的筋肉痙攣地抽動,他慢慢地放開手。)

  在這裡,連愛的表現方式都是奇異的。等到仇虎鬆開手,問金子:「你現在疼我不疼我?」金子一邊咬住嘴唇,點點頭說,「疼!」一面突然狠狠打了仇虎一記耳光。這是富有誘惑力的。緊接著便是金子逼仇虎撿花的一場戲,她那種一反常態的潑野,就是常五來打門,也非要他撿不可。當仇虎說:「我要不起你」時,她那強烈的愛,就火一樣燃燒起來。她一邊捶擊著仇虎的胸膛,一邊罵著:「你不要我?可你為什麼不要我?你這醜八怪,活妖精,一條腿,短命的猴崽子,罵不死的強盜。野地裡找不出第二個shun鳥,外國雞……」每一句狠狠的罵,都表現了她那強烈的潑野的愛。這是在一種愛的扭曲的變態心理支配下,演出的一場令人奇異而目眩的戲,你說它真實也罷,不真實也罷,但卻抓牢了觀眾的心靈。作家就是這樣波譎雲詭地展開他那奇異的想像力,寫出一場場奇異變幻的戲。

  有人說《原野》在心理描寫方面是受了弗洛依德學說的影響,寫出了所謂性的本能和欲望,以及由此產生的心理能量——性力,說仇虎就有「性力」影響。焦母同焦大星、金子三人的關係,就有著所謂「戀母情結」的因素。但是,曹禺總是否認他受過弗洛依德影響,他說他幾乎沒有讀過弗洛依德的論著。不過,《原野》的確寫了人性的東西,自然也包括著性心理在內。在他看來,無論是仇虎、金子,還是焦母、大星的人性,都是一種扭曲變態的人性。特別是仇虎,在復仇之前所經歷的精神折磨,以及復仇之後靈魂的痛苦,都深刻地反映出一種強大的統治精神——倫理道德觀念、封建迷信觀念對人性的摧殘,對人的精神吞噬的殘酷性,仇虎心靈痛苦的悲劇性和真實性被作家天才地揭示出來。他把人物的情緒、心理都戲劇化了。

  最後一幕,也是最能顯示《原野》奇異色彩的一幕。寫仇虎殺人之後,所出現的種種幻想,他所安排的黑林子是帶有象徵性的,同時也是現實的。他突出的是仇虎的恐懼、驚慌、悔恨。「恐怖抓牢他的心靈,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對夜半的森林震顫著,他的神色顯出極端的不安。希望、追憶、恐怖、仇恨連綿不斷地襲擊他的想像,使他的幻覺突然異乎常態地活動起來。在黑的原野裡,我們尋不出他一絲的『醜』,反之,逐漸發現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貴的同情。他代表一種被重重壓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種狡惡、譏詐的性質逐漸消失,正如花氏在這半夜的折磨裡由對仇虎肉體的愛戀而昇華為靈性的」。這可以看出是作家構思第三幕的企圖,也是他所作出的人物的闡述。為什麼作家要採取這樣一種寫法呢?他在《原野·附記》中是這樣說的:寫第三幕比較麻煩,其中有兩個手法,一個是鼓聲,一個是有兩景用放槍收尾。我採取了奧尼爾氏在《瓊斯皇帝》所用的,原來我不覺得,寫完了,讀兩遍,我忽然發現無意中受了他的影響。這兩個手法確實是奧尼爾的。我應該在此地聲明,如若用得適當,這是奧尼爾的天才,不是我的創造。至於那些人形,我再三申訴,並不是鬼,為著表明這是仇虎的幻想,我利用了第二個人。花氏在他的身旁。除了她在森林裡的恐懼,她是一點也未覺出那些幻想的存在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