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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這些批評既有中肯而熱情的讚揚,也有同作者探討的不同意見。茅盾認為「《日出》所包含的問題,也許不及《雷雨》那麼多」,指出它「圍繞於一個中心軸——就是金錢的勢力」,「是半殖民地金融資本的縮影」。「將這樣的社會題材搬上舞臺,以我所見,《日出》是第一回」。他「渴望早早排演」。葉聖陶說,《日出》「採集了豐富的材料,出之以嚴肅的態度,刻意經營地寫成文章的。前幾年有茅盾的《子夜》,今年有曹禺的《日出》,它們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興作品,而是一刀一鑿都不肯馬虎雕刻成功的群像」。他更指出:「它的體裁雖是戲劇,而其實也是詩。」沈從文從中國話劇創作的發展來評《日出》,說:「就全部劇本的組織,與人物各如其份的刻畫,尤其是劇本所孕育的觀念看來,仍然是今年來一宗偉大的收穫。」他還指出:「作者似從《大飯店》電影得到一點啟示,尤其是熱鬧場面的交替,具有大飯店風味。這一點,用在中國話劇上來試驗,還可以說是新的。」巴金說:「《雷雨》在《文學季刊》發表後的一年間,似乎沒有一個批評家注意過它或為它說過幾句話,《雷雨》是靠著它本身的力量把讀者和觀眾征服了的。」但認為《雷雨》「所強調的『命運的殘酷』」是它的缺點,而「這缺陷卻由《日出》來彌補了。《日出》不是命運的悲劇,這只是我們現實生活的反映。」他覺得《日出》的「結局太不悲觀,而且在那末尾是明明有一條伸向光明去的路」。「看,這是一個多麼雄壯的景象!這是一個多麼樂觀的結局」。他說,《日出》「是一本傑作,而且我想,它和《阿Q正傳》、《子夜》一樣是中國新文學運動中最好的收穫」。黎烈文說:

  說到《雷雨》,我應當告白,虧了它,我才相信中國確乎有了「近代劇」,可以放在巴黎最漂亮的舞臺上演出的「近代劇」。在這以前,我雖然看過兩位最優秀的劇作家的劇本的上演,但我總覺得不能和外國看過的戲劇相比,看了一半就想退出。只有《雷雨》確使我衷心嘆服,當看到自己身旁的觀眾,被緊張的劇情感動到流下眼淚或起了啜泣時,我們不相信中國現在有著這樣天才的劇作家!能夠這樣緊緊抓住觀眾的心的天才的劇作家。他還認為,「把三等妓院搬上舞臺,更是頗為大膽的手法。如果不是對於自己的藝術有著絕對信心的人,大概不會這樣做的。」美籍教授謝迪克的意見尤為引人注目,他對《日出》的評價很高:

  《日出》在我所見到的現代中國戲劇中是最有力的一部,它可以毫無羞慚地與易卜生和高爾斯華綏的社會劇的傑作並肩而立。

  當然,也有不同的看法。李廣田「覺得《日出》不及《雷雨》」,在《日出》中沒有一個可愛的人物」,他更喜歡《雷雨》,而不喜歡《日出》。荒煤也有這種看法,認為「《日出》是不及《雷雨》的」,「作者給我們只畫出了那些罪惡的表面,而沒有給我們把那些罪惡的根據找出來——換句話說,那就是作者僅僅突擊了一些『現象』,而他應該突擊的卻是『現實』!」還有對第三幕的批評。謝迪克認為《日出》的「主要缺憾是結構的欠統一。第三幕本身是一段極美妙的寫實,作者可以不必擔心觀眾會視為浮蕩。但這幕僅僅是一個插曲,一個穿插,如果刪掉,對全劇毫無損傷。即便將這幕刪去,讀者也還不容易找到一個清楚的結構」。朱光潛也認為「割去第三幕,全劇就要變成一篇獨幕劇」。「《日出》所用的全是橫斷面的描寫法,一切都在同時期之內攪在眼前,各部分都很生動痛快,而全域不免平直板滯」。他還認為:「想到作劇的一個根本問題,就是作者對於人生世相應該抱什麼態度。他應該很冷靜很真實地把人生世相的本來面目揭開給人看呢?還是送一點『打鼓罵曹』式的義氣,在人生世相中顯出一點報應昭彰的道理來,自己心裡痛快一場,叫觀眾看著也痛快一場呢?」他說他比較喜歡第一種態度。

  1937年2月28日,曹禺在《大公報》上發表了《我怎樣寫<日出>》(後收入《日出》單行本,作為《跋》),這既是一篇激揚著感情對《日出》進行自我剖析的文章,又是回答批評的文字。此文文采飛揚,坦爽真誠,直抒胸臆。不苟同,敢論辯,獨具膽識。在前面,我們已經作了介紹,此處,結合歐陽予倩先生排演《日出》,談談曹禺對《日出》第三幕的見解。

  歐陽予倩決定把《日出》搬上舞臺,專程從上海到南京徵求作者的意見。他有一個看法,以為《日出》第三幕似乎同其它三幕有所游離,決定割去第三幕。但曹禺不同意這種看法,他向歐陽予倩陳述了自己的見解。1937年2月,由歐陽予倩導演的沒有第三幕的《日出》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公演,由鳳子扮演陳白露,曹禺專程赴上海觀看演出,靳以陪著他。演出結束後同演員和舞臺工作人員晤面時,曹禺仍然直率地說,把第三幕刪去是太令人遺憾了。他在《我如何寫<日出>》一文中以很長的篇幅就此談了他的想法:《日出》不演則已,演了,第三幕無論如何應該有。挖了它,等於挖去《日出》的心臟,任它慘亡。如若為著某種原因,必須支解這個劇本,才能把一些罪惡暴露在觀眾面前,那麼就砍掉其餘的三幕吧,請演出的人們容許這幫「可憐的動物」在飽食暖衣、有餘暇能看戲的先生面前哀訴一下,使人們睜開自己昏聵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麼田地。我將致無限的敬意於那演翠喜的演員,我料想她會有圓熟的演技,豐厚的人生經驗,和更深沉的同情,她必和我一樣地不忍再把那些動物鎖閉在黑暗裡,才來擔任這個困難的角色。

  他把他的痛苦、煩難都和盤托出。他的良心、他的藝術直感,都使他把心窩子裡的話掏了出來。既是自我辯護,更是祈得人們的理解。

  最使我感到煩難的便是第三幕,現在偶爾想起當時寫這段戲,多少天那種寢食不安的情況,而目前被人輕輕地刪去了,這回憶誠然有著無限的酸楚的。

  的確,他像一位多子的母親,溺愛著每一個兒子。他甚至說:「不肯多體貼作者執筆時的苦心,便輕率刪除,這確實是殘忍的。」於是,他決定自己來導演《日出》,組織劇校的學生來排練。翠喜這個角色是很難物色的,最大的困難是女同學不願演這個角色。葉子對曹禺說:「萬老師,您排這個戲,誰敢演翠喜這個下三爛?」曹禺說:「翠喜可不是個下三爛,她是被人尊敬的,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排演《日出》時,張彭春來南京了。曹禺請老師指導排第三幕。張彭春也不熟悉妓女的生活,但他很會抓戲,懂得怎樣把「戲」排出來。也許是由於演員的陣容較弱,排得不夠理想。但是,曹禺那種執意把四幕《日出》全部排出來的藝術信念始終未曾動搖過,表現了他高度的藝術自信心。後來的藝術實踐證明,曹禺所堅持的是有道理的。

  一個敢於獨創的作家,對自己所追求的美學目標應該充滿自信心,這也是一個藝術家內心自由的境界。對曹禺來說,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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