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四〇


  但是,國立劇校的背景是複雜的,它直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同時又屬教育部。支持劇校的後臺老闆,是國民黨中宣部的負責人張道藩,此人原系南開大學畢業生,後曾到英國倫敦學習美術,不久又到巴黎學畫。這位來自貴州的闊綽公子,無心于學業,只不過為了鍍上一層金罷了。他回國後便投入國民黨的懷抱,成為蔣介石手下一個得力的幹將。他對戲劇有所愛好,也曾編過《自救》、《自悟》等一些不像樣子的劇本。他搞戲劇是為國民黨作宣傳的,正是他的主意才辦起劇校來。他是校務委員會的主任,從背後控制了劇校。他不允許學生參加政治活動,曾經對學生訓話:「我們這個學校很複雜,有CC分子,有CY,你們是學戲劇的,不能參加政治活動。」但是,張道藩不准的事並不等於不能做。而這裡偏偏又有共產黨人在進行活動,最出名的是石蘊華(楊帆),校務委員會的秘書。張道藩沒料到在他眼皮底下還有共產黨人在活動。

  曹禺來到劇校,最難使他忘懷的,也是對他的人生道路產生過影響的人物中,大概要算石蘊華了。

  石蘊華,就是全國解放之後,最有名的所謂「潘楊反黨集團」事件中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楊帆,「潘」,就是潘漢年。這是一起大冤案,自然現在已得到昭雪。潘漢年早已冤死獄中,楊帆出獄後已成為一個身染重屙的廢人。楊帆未來劇校之前,就在北京大學從事學生運動,並曾被捕入獄,釋放後,奉黨組織之指示到劇校開展黨的工作。他為人機智幹練,待人熱誠,很善於團結老師和學生。他常讓學生去聽抗日的演講,鼓動激發同學的抗日熱忱;他還組織學生搞讀書會,成為學生的知心朋友。據葉子回憶說:「有一次演出,石老師為我介紹了一位叫孫曉邨的朋友,孫曉邨倡議成立讀書會,參加的有狄超白、何道璋和我。我們常去一位女同學家聚會。」有一次,張道藩召集學生在大禮堂訓話,同時派人去搜查宿舍,石蘊華作為秘書也參加搜查。事後,同學質問他:「為什麼搜查我們的宿舍,難道我們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嗎?」他便悄悄地對學生解釋說:「不要急嘛!只是看了看,沒有真搜,是應付張道藩的。」石蘊華不僅在學生中的威望很高,他也善於接近老師,和老師交朋友。曹禺來了,他便約著曹禺和學生到馬彥祥家裡去聚會,有時在一起吃飯,有時一起到郊外遊玩。很快,他就和曹禺成為十分熟識的朋友了。一天,他倆在操場上散步,石蘊華以低沉的聲音唱起歌來,他唱得格外嚴肅,那悲壯的歌聲把曹禺吸引住了。唱完便問曹禺:「家寶,你說這首歌好聽不好聽?」曹禺答道:「好聽。」他說:「這就是《國際歌》」這是曹禺第一次聽到偉大的《國際歌》。他還常對曹禺講些社會主義的道理,說:「現在常講社會主義,可是你要分清不同的社會主義,德國的納粹黨也講社會主義,你要分清楚。」他還語重心長地對曹禺說:「你現在寫東西,不講明階級,至少也要講明階層啊!」他們成為很要好的朋友,雖不能說無話不談,但他不避諱曹禺。他常到曹禺的住所去玩,或吃飯談天,或抨擊時政,有時還情不自禁地大罵張道藩。那時,白色恐怖是相當厲害的,但他對曹禺無所顧忌,赤誠相見,這種坦白的襟懷和對人的熱誠,使曹禺每回憶起他來都很激動。

  來到南京不久,他就去上海看望巴金和靳以。在一次談話中,他向巴金透露了他早已藏在心中的一個願望,就是找個機會得以拜見他久已敬仰的魯迅先生。他已把日譯本《雷雨》寄給魯迅,盼望得到先生的教誨,那時進步的青年作家都渴望得到魯迅先生的指點。巴金是很理解曹禺的心情的,便同魯迅先生聯繫,先生正在病中,慨然答應於10月19日在大陸新村寓所接見他們。但是,出乎意料,就在即將拜見魯迅先生的那天清晨,靳以匆匆跑來,向曹禺報告了魯迅先生於是日淩晨逝世的噩耗。這使滿懷欣喜的曹禺突然陷於驚愕茫然和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幾乎不知所措,便和靳以一起趕往大陸新村。此刻,魯迅的住所沉浸有一片悲慟的氛圍裡。曹禺於生前不能拜見魯迅,現在,只能沉痛地瞻仰先生的遺容。他木然地垂立在先生床前,只聽得蕭軍在那裡捶胸頓足號啕慟哭,他的淚水也滾落下來。當時,他只有震驚和悲痛,也顧不到其他了。他參加了魯迅的葬儀,在那偉大的送葬行列裡,浩浩蕩蕩的送葬的人流中,使他感受到一個偉大的作家是如此同人民連結在一起。人民熱愛魯迅,魯迅在人民心中。文壇巨星的隕落,集聚著生者為他未竟的事業而奮鬥。每當曹禺講起這次未能得以實現的生前會見,就感慨萬分。他說:「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魯迅先生的逝世,給他以激勵,要像魯迅先生那樣用自己的筆為人民而創作。

  曹禺來南京,自然是和鄭秀商量好的。1936年暑假,鄭秀在清華大學法律系畢業了,她的父親在南京工作,希望女兒回到自己的身邊。由父親的推薦,她在南京政府的審計部當了一名科員,主要工作是審核大學經費。平時,她住在自己家裡。她辦公的地點離曹禺的住所四牌樓很近,午飯便到曹禺那裡就餐。應當說,他們的戀愛生活還是正常的,但也免不了一些小的爭吵。鄭秀的父親反對女兒的婚事,主要出自傳統的門第觀念,但是,眼看鄭秀和曹禺的關係已經確定下來,也就不再執意作梗了。就在他們到南京不久,於1936年10月27日在南京平倉巷德奧瑞同學會舉行了訂婚儀式。鄭秀回憶說:德瑞奧同學會類似一個國際俱樂部,在那裡舉行訂婚儀式,事先發了二、三百份請貼,國立劇專的同事,戲劇界的朋友,還有其它一些親友。他的母親特地從天津趕來。巴金和靳以是專程坐飛機從上海來的,那時上海到南京的飛機航線才開闢起來,機票25塊錢。他們帶來的禮物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從美國進口的洋娃娃,這個洋娃娃會叫人,當訂婚儀式即將結束時,田漢也來了,他拿了一幅中堂來作為禮物。晚上,在家裡有個家宴。這個訂婚儀式還熱烈,但是,在熱鬧中也正在孕育著痛苦的種子。曹禺對鄭秀的追求充滿了幻想,那種熱烈的勁頭,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是更加深沉而是逐漸冷卻。性格的歧異已經顯示出來,訂婚後,連劇校的一些同曹禺接近的同事和同學都有所察覺。石蘊華就看到這門婚事中所蘊藏的潛在危機。一個同學回憶說:「當時我們覺得曹禺有一種內心的痛苦,是因為已經戀愛好久了,就不好再改變,就不得不訂婚。」石蘊華是1937年初離開劇校的。有一次,他回到南京,把曹禺、馬彥祥和葉子找到一起談心。石蘊華非常爽快地問曹禺:「家寶,你是不是覺得很痛苦?」這似乎真的觸到了他的痛處,他不吭一聲,默默地坐在那裡不願回答。曹禺就是這樣一種性格,他能用沉默,久久的沉默來對待生活中的挑戰,很少把內心的苦痛和辯解傾訴出來,而把它封鎖在自己內心的深處。

  曹禺在劇校的生活是愉快的。在學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劇校學生絕大多數都是話劇的愛好者,他們都曾或多或少地參加過演劇活動,是有事業心的。另外,這些學生也是一些有勇氣的青年,那時的社會風氣把演員看成是「戲子」,把演戲看成是沒出息的職業,加之話劇還是個新興的劇種,職業話劇團很少,畢業後連謀生的出路也沒有保證。特別是女同學,不是大膽衝破封建傳統的輿論束縛,那是不會報考劇校的。像現在影劇界一些著名的導演和演員如淩子風、石聯星、項堃、葉子等,都是當時劇校的學員。正因為這些學生熱愛新劇,對曹禺來劇校執教抱著深切的期望。曹禺的教學沒有使學生失望,他以高度的責任感、淵博的戲劇知識和絕妙的教學藝術,博得學生的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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