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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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院裡,只見一排排鴿籠子似的小屋子,從這個門洞到那個門洞,川流不息來往著各種各樣的人。在燈光下,他看見從鴿籠裡走出來的妓女,一個個臉色蠟黃慘白,沒有一絲血色。只聽夥計一喊「見客啦!見客!」這些女人便隨著點叫,依次走上前去,讓嫖客們挑選。在他看來,這些女人就像鎖在這人間地獄裡的可憐的動物。 在那些寢食不安的日子,他混在裡面,和妓女們面對面地交談,終於使他有了一種驚人的發現。在這最黑暗的角落裡,在那些污穢掩蓋著的「可憐的動物」身上,發現了人間美好的心靈。他說: 那裡面的人我曾經面對面地混在一起,各人真是以人與人的關係,流著淚,「掏出心窩子」的話,敘述自己的身世。這裡有說不盡的淒慘的故事,只恨沒有一支Baizac的筆來記載下來。在這堆「人類的渣滓」裡,我懷著無限的驚異,發現一顆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婦人。她有一副好心腸,同時染有在那地獄下生活的各種壞習慣。她認為那些買賣的勾當是當然的,她老老實實地做她的營生,「一分線買一分貨」,即便在她那種生涯裡,她也有她的公平。令人感動的是她那樣狗似地效忠于她的老鴇,和無意中流露出來對於那更無告者的溫暖的關心。她沒有希望,希望早死了。前途是一片慘淡,而為著家裡那一群老小,她必須賣著自己的肉體麻木地挨下去。她歎息著:「人是賤骨頭,什麼苦都怕挨,到了還是得過,你能說一天不過麼?」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是這類可憐的動物最慘的悲劇。這些妓女的遭遇,的確使得他心疼:「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呵,我心疼痛,我心在裡面煩躁不安,我不能靜默不言。」他恨透了衣冠禽獸的世界是怎樣殘酷地摧殘著人性,在扭曲著人的靈魂:「上帝就任憑你們存邪僻之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裝滿了各種不義、邪惡、貪婪、惡毒。滿心是嫉妒、兇殺、爭競、詭詐、毒恨。……行這樣事的人是當死的。然而他們不但自己去行,還喜歡別人去行。」這些,他熟讀過的《聖經》中的箴言,回蕩在他的心胸之中。 他一定要把他親眼見到的寫出來,他的勇氣與日俱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熟悉這黑暗角落的一切。為了學數來寶,在嚴寒的三九天,半夜裡在一片荒涼的貧民區去等候兩個吸食毒品的乞丐。這是事先約好,並且要給賞錢的。可能是賞錢給多了,他們猜疑他是個偵緝隊之流,便沒有來。他冒著刺骨的寒冷,瑟縮著到一個「雞毛店」裡去找他們,也許因為找的次數太多了,被一個罪犯樣的落魄英雄誤會了,這個傢伙大打出手,險些打瞎了他的一隻眼睛。曹禺還不死心,有了經驗,不再獨自冒險。或是托人介紹,或是喬裝打扮,改頭換面跑到「土藥店」裡,同那些像黑三一樣的人物講交情,曹禺這樣回憶說:開始,我是跟著中國旅行劇團的人去三等妓院調查,什麼樣的人物都看過的。好多妓女的話都是當場記錄下來的。人家也奇怪,我說我是報館記者。慢慢搞熟了,什麼話都講給你。我記得這樣搞現場調查,整整搞了一個暑假。當時,我還得教課,是夠緊張的。也帶著靳以去,靳以就像方達生那麼一種書呆子氣。砸窯子,招待不好,就砸了,是常有的事。翠喜那種妓女是自由身,可以回家,其實她也跑不了,得給當班的印子餞。小東西就不准亂跑。土藥店,土藥就是大煙,土藥店又稱戒煙所。像個澡堂似的,一排排的床,都不是什麼有錢的人,乞丐也來。滿屋子抽得烏煙瘴氣,有女招待給燒煙泡。 他在調查時,被一位朋友看見了。於是便有謠言散佈出去,弄得他無法解釋。但他硬是把調查堅持下來,儘管遭受不少折磨、傷害,甚至是侮辱,但卻使他獲得了最寶貴的第一手材料。 他寫《日出》較之寫《雷雨》,更是憋滿了一腔憤懣之情,更強烈,更深沉。 一件一件不公平的血腥的事實,利刃似地剌了我的心。逼成我按捺不下的憤怒。有時我也想,為哪一個呢?是哪一群人叫我這樣呢?這些失眠的夜晚困獸似地在一間籠子大的屋裡踱過來,踱過去,睜著一雙佈滿了紅絲的眼睛,絕望地愣著神,看看低壓在頭上黑的屋頂,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漆黑的世界,一切都似乎埋進了墳墓,沒有一絲動靜。我捺不住了,在情緒的爆發當中,我曾經摔碎了許多可紀念的東西,內中有我最心愛的瓷馬觀音,是我在兩歲時母親給我買來的護神和玩物。我絕望地嘶嘎著,那時我願意一切都毀滅了吧,我如一只負傷的狗撲在地上,齧著鹹絲絲的澀口的土壤。我覺得宇宙似乎縮成昏黑的一團,壓得我喘不出一口氣,濕漉漉的,粘膩膩的,我緊緊抓著一把泥土的黑手,我劃起洋火,我驚愕地看見了血。汙黑的拇指被那瓷像的碎片割成一道溝,血,一滴一滴快意的血緩緩地流出來。這就是曹禺創作時的情景,這就是曹禺的創作個性。他那種執拗的恨在心頭燃燒著,那種熱烈而執著的愛也在燃燒著。而最後卻是失望、悲哀和不盡的酸辛。情感的昏迷和創作的迷茫渾成一氣。他不是在寫作,而是在浸著血淚苦苦地思索、探求;但卻探索不出一條智慧的路。儘管他熬過許多不平靜的夜晚,讀《道德經》,讀佛經,讀《聖經》,讀那些被認為是洪水猛獸的書,也不能想出究竟來。他說:我渴望著一線陽光。我想太陽我多半不及見了,但我也願望我這一生裡能看到平地轟起一聲巨雷,把這群盤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魎擊個糜爛,哪怕因而大陸便沉為海。我還是年輕,不盡的令人髮指的回憶圍攻著我,我想不出一條智慧的路,顧慮得萬分周全。沖到我的口上,是我在書房裡搖頭晃腦背通本《書經》的時代,最使一個小孩子魄動心驚的一句切齒的誓言:「時日易喪,予及汝偕亡!」(見《商書·湯誓》)縈繞於心的,也是一種暴風雨來臨之感。我惡毒地詛咒四周的不平,除了去掉這群腐爛的人們,我看不出眼前有多少光明。這是他當時最真實的思想,最真實的情感,也是《日出》誕生的真正原因。他把一腔的憤懣都傾注在《日出》之中。他寫《日出》與《雷雨》有所不同。巴金和靳以知道了他的計劃,就催促著他交稿,就像寫章回小說一樣,寫一幕刊登一幕,採取連載的形式。《雷雨》他前後醞釀五年,而《日出》卻像個急就章。 他原先計劃,把《日出》寫成契訶夫那種平淡中見深邃的風格。「很想平鋪直敘地寫點東西,想敲碎了我從前拾得那一點點淺薄的技巧,老老實實重新學一點較為深刻的」。他的確想學著契訶夫的劇本,以虔誠的拜師心情,做一個契訶夫的學徒。他那樣寫了,但他覺得失敗了,他把這些底稿燒掉了。他心中在想著,這樣寫也可學得契訶夫的「半分神味」,但觀眾是否肯看,確是個問題。他覺得中國的觀眾,「他們要故事,要穿插,要緊張的場面」。這是他多年來在演劇實踐中對觀眾心理、觀眾的欣賞趣味和習慣,進行觀察和體驗所得出來的。正因為這樣,他寫劇本,總是想著觀眾,把觀眾的需求放到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上。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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