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
【第十四章 《日出》問世】 惠中飯店,坐落在綠牌和黃牌電車道交叉的十字路口上,斜對面便是勸業場。這是一座相當豪華的飯店。 繁華的電車道上簇擁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櫛次鱗比的商店,人群中既有衣履華麗的闊太太、嬌小姐,也有急步趕路的職員學生,最扎眼的是沿街乞討要飯的,儘管巡捕看見就要驅逐追打,但他們仍然躲藏著,不肯離去。 在惠中飯店一間寬敞的房間裡,對面牆壁上是一片長方形的圓狀窗子,窗外緊緊壓貼著一所所樓房。雖然是白天,也顯得屋裡光線陰暗。除了清晨,太陽照進來,整天是不會有一線自然光亮的。曹禺間或到這裡來,和「中旅」的朋友們談戲聊天,偶爾也住在這裡。這樣,他就有機會得以觀察麋集在這個大飯店的人群。這裡,他曾看見像陳白露那樣的交際花,在她的周圍吸引著一群形形色色的人物,連飯店的老闆對這樣的交際花也是另眼看待的,靠著她們來招徠「大人物」。據說,有一個交際花,因為她的靠山破產無法還債而服毒自殺了。這樣的事,也並不奇怪。 有錢的大老爺在這裡揮金如土,玩著交際花,花天酒地,金迷紙醉。這裡有各種各樣的人物:洋教授,銀行經理,富孀,買辦,軍官,投機商……他們貪饞地向女人撲來。雖然,在這號稱東方小巴黎的天津,還不能說像左拉在《娜娜》中所描寫的法蘭西第二帝國那樣,「整個社會都向女人撲上去」,但是,賣淫卻也如同瘟疫一樣,成為這畸形的半殖民地都市社會的普遍現象。與此同時,到處都是衣不蔽體的窮苦百姓,在那裡受苦受罪,掙扎在死亡線上。這一切,都使得曹禺冥眩不安。他說: 我應該告罪的是我還年輕,我有著一般年輕人按捺不住的習性,問題臨在頭上,恨不得立刻搜索出一個答案;苦思不得的時候便冥眩不安。流著汗,急躁地捶擊著自己,如同肚內錯投了一副致命的藥劑。這些年在這光怪陸離的社會流蕩中,我看見多少夢魘一般的可怖的人事,這些印象我至死也不會忘卻:它們化成多少嚴重的問題,死命地突擊著我,這些問題灼熱我的情緒,增強我的不平之感,有如一個熱病患者。我整日覺得身旁有一個催命的鬼低低地在耳邊催促我,折磨我,使我得不到片刻的寧貼。他是那麼充滿著熱情,又是那麼精力旺盛,創作的衝動和欲望不時襲來。他正在醞釀著新的劇作。不過,他已經不滿足於他的《雷雨》,他覺得它「太像戲」了,在技巧上也「用的過分」。他要寫更新鮮的東西,更有氣魄的作品。 在惠中飯店看到的交際花,以及聽到交際花服毒自殺的事件,給了他一個強烈的印象。不知是怎樣一種偶合,他又想到艾霞之死,想到阮玲玉之死,還有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王小姐。這些構成了陳白露最初的形象。 1935年3月8日,在上海發生了一起震驚社會的事件,紅極一時的著名電影演員阮玲玉,在惡毒的謠言和卑鄙的誹謗中服毒自殺了。阮玲玉出身貧寒,父親早死,母親為闊人家當傭人。母女相依為命,在淚水中討生活。她沒有受過較高的文化教育,在藝術上也沒有經過專門的培養。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被挑中當上電影演員。只因為劇中角色的悲殘遭遇,同她的命運有所契合,使她成功地扮演了許多角色。往往劇中人的話也是她內心要說的話,成為對黑暗社會的控訴。當她正在藝術上處於高峰的時候,她只有25歲。由於她那個不幸的婚姻,那個曾經欺騙了她、玩弄了她的張季珊,以及從背後支持張季珊而對進步電影懷恨在心的反動勢力,掀起一陣又一陣造謠中傷、迫害誹謗阮玲玉的狂潮,使阮玲玉含恨而死。她的死引起社會上的極大震動。魯迅曾為此寫了《論人言可畏》,揭露反動謠諑,為阮玲玉鳴不平。當她的葬儀進行時,沿途數十萬人為她送葬。曹禺說:我寫陳白露自然有各種各樣的生活影子,但創作決不是生活的照抄。我看見過舞女,我看見過交際花,但寫出來就和這些見過的東西有很大區別。但是艾霞的自殺,阮玲玉的自殺,這些事卻往往觸動著我,陳白露之死,就同這些有著關聯。當時關於阮玲玉的報道那麼多,她演的電影我看過,她的自殺激起有良心的中國人的不平,阮玲玉是觸發寫《日出》的一個因素。王小姐,又是怎樣一個人呢?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長得很漂亮,沒有多麼高的文化,但舉止卻落落大方。當時,她和《益世報》的羅某某同居了,羅某某去南開大學講課,王小姐也跟著他坐汽車去,她的風流豔事在文化界流傳著,她的打扮、風度都使人刮目相看。但她卻不是交際花。曹禺說:這位王小姐的父親和我父親要好,是朋友。王小姐也到我家來過,這樣認識的。的確她長得漂亮,也可以說迷人。當然,她不是陳白露,不是交際花。她是胡鬧,她不賣錢的,我同她不十分熟悉。但是,她這個人一下子就把我寫陳白露的形象點燃起來,就像我那位同學的嫂子,點燃了蘩漪的形象。方達生的影子是靳以,靳以就有那股憨勁兒,從來不懂世故。還有艾霞、阮玲玉自殺,都是觸發寫陳白露的因素,她們的自殺是令人思索的。就是這一切凝聚起來了,才有了陳白露的形象。 各種各樣的生活影子。但王小姐卻把各種生活影子點燃起來。是這樣一種點燃、生髮、想像。梅特林克寫《青鳥》有什麼生活?靠什麼生活?他是在生活中激揚了他的想像和感情。把一個典型說成是從某某人那裡來的,這是沒有多少道理的。陳白露決不等於王小姐。 為什麼又把陳白露起名叫「竹筠」呢?這裡也有一個小小的插曲。曹禺曾說: 我正醞釀《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這封信很長呵,有十幾頁。從文筆、字跡來看,都像是一個女孩子,署名「筠」。這封信表露她看到《雷雨》之後對一個作家的敬愛和感情,談了《雷雨》的觀後感,談了她的感情經歷。但是她不要我回信,還說,「你不要找我,我以後也不準備再寫信給你」。後來,我就把「筠」這個名字用到陳白露身上。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這個女孩子活著,大概也有七十多歲了。 在太原看到的妓女的慘狀,總是縈繞在他的心中,這些,又和交際花的生活影子連成一片。但是,只是從外面看到,他對妓院的真實情狀卻是毫無所知的,他還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天津的三不管、侯家後、富貴胡同這些地方有妓院,只不過是聽人說的。但他渴望探知其中的秘密,一定要把這社會癰疽暴露出來。這種心情使他變得勇敢起來。關於他搜集《日出》第三幕素材的經歷,很像是一出生動而驚險的戲劇。 他到妓院聚集的地方去調查,開始,心中還未免怯怯的。像他這樣的教授到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且不說讓熟人看見會丟面子,就是他自己也覺得難為情。進到那狹窄的胡同裡,夜晚,胡同裡燈光暗淡,一股制鼻的氣息迎面撲來。在昏暗的光線裡,各種嘈雜的聲音,要飯的,實報的,賣糖賣豆的。妓院的大門口上都貼著「南國生就美佳人,北國天然紅胭脂」這樣一些低級庸俗的對聯,門前站著兩三個妓女在那裡擠眉弄眼地拉著嫖客。牆上貼著的烏光紅油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趕早×角,住客×元,大鋪×角,隨便×角」。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