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三〇


  當然,人們也會像對蘩漪那樣,提出周朴園、周萍、周沖、魯大海、侍萍、魯貴、四鳳的原型是誰的問題。作家曾說過,周樸園身上有他父親萬德尊的影子,自然還有那個為他父親做過祭禮的齊某某。魯大海受到他去保定宣傳時在火車上碰到的那位工人的啟發。周萍也許多少有他的大哥身上的某些東西。關於魯貴,他曾說:「我家有個叫陳貴的,他會畫菩薩,他畫畫時,總是把自己關在屋裡,不讓別人看見。他還能做一手好菜:燒羊肉葫蘿蔔。這個人很斯文,他就是魯貴的模特兒。」但是,劇本中的每個人物都要一一說出他們的模特兒,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或是他聽人說的,或是他的回憶中來的,也十分可能是他從什麼書本上讀到的:當然更有他想像出來的,這一切都化合為他每個人物的血肉。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非真實的,那是難以像做化學實驗把各種因素都能分析出來的。但有一點,他平時接觸的人物,他對他們的觀察和感受,是相當細緻入微而又深入的。

  曹禺曾說,「我對自己作品裡所寫到的人和事,是非常熟悉的。我出身在一個官僚家庭裡,看到過許多高級惡棍,高級流氓。《雷雨》、《日出》、《北京人》裡出現的那些人物,我看得太多了,有一段時間甚至可以說是和他們朝夕共處。」除了我們已經談到的,還有一些。曹禺常談到一個叫李補耕的人,也是萬公館的常客,他曾做過河北省東光縣的縣長。每次到萬家來,總是帶著他的老婆和兩個丫頭,一進小客廳,看見萬德尊正坐在那裡,便行起三拜九叩禮,每一個動作都是那麼認真,這使曹禺感到格外可笑。然後,他就和萬德尊喝茶聊天,抽鴉片煙,殷勤極了。他一家人都信菩薩,舉止言談和一般人不一樣。吃飯時,李補耕太太一手扒著脖子,一手端著飯碗,用舌頭把碗舔乾淨,相當滑稽可笑。還有一個曹××,此人是天津道洛公司的買辦,是個洋買辦,英文很好,萬德尊十分佩服他。他說話總夾著英文的單詞和短語。他的穿戴也很講究,西服筆挺,硬領翹起來,眼鏡掛在鼻尖上。萬德尊帶著曹禺到他家去玩,每次去了,萬德尊就和這位仁兄噴雲吐霧,海闊天空,但談的內容又和李補耕大不一樣。曹禺接觸的都是這樣一些人物,他覺得這些人很可笑也很令人厭惡。誰能準確判斷,曹禺從這些人身上又取了什麼東西,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給他的人物都寫過小傳。說是小傳,而實際上,他對每個人物都寫了很多劄記。這也許是笨功夫,但可看出他多麼重視人物的塑造。在《雷雨》中,我們看到每個人物出場時,都有一段精采的人物介紹,這不能不說是曹禺的發明,在他以前還沒有人像他這樣做過。看看他筆下的蘩漪: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樑令人覺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間看出來她是憂鬱的,在那靜靜的長的睫毛的下面,有時為心中的鬱積的火燃燒著。她的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後的痛苦與怨望。她的嘴角向後略彎,顯出一個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著自己。她那雪白細長的手,時常在她輕輕咳嗽的時候,按著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氣來,她才摸摸自己脹得紅紅的面頰,喘出一口氣。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點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膽量、她的狂熱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決斷時忽然來的力量。整個地來看她,她似乎是一個水晶,只能給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額表現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談的;但是當她陷於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著;當著她見著她所愛的紅暈的顏色快樂散佈在臉上,兩頰的笑渦也顯露出來的時節,你才覺得出她是能被人愛的,應當被人愛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女人,跟一切年輕的女人一樣。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靜的,憂煩的,她會如秋天傍晚的樹葉輕輕落在你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夏天已經過去,西天的晚露早暗下來了。

  他的人物介紹寫得很美也很傳神,特別是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能給人以啟示。

  在編織《雷雨》的故事上,他費的功夫最多。他受了希臘悲劇、易蔔生戲劇、甚至佳構劇的影響。由周朴園和魯侍萍而繁衍下來的兩個家庭的血緣糾葛和命運的巧合而結成的戲劇故事,是十分緊張而激動人心的。在《雷雨》之前,白薇的《打出幽靈塔》也有過這樣血緣糾葛的故事。如曹禺所說:「其實偷人家一點故事,幾段穿插,並不寒傖。同一件傳述,經過古今多少大手筆的揉搓塑抹,演為種種詩歌、戲劇、小說、傳奇也很有些顯著的先例。」曹禺的獨創之處,在於他在這些糾纏著血緣關係和令人驚奇的命運巧合中,深刻地反映著現實的社會內容,以及鬥爭的殘酷性和必然性。周朴園明知魯大海是自己的兒子,但卻不以親子關係而放棄開除魯大海的念頭,殘酷的階級關係把骨肉之情拋之九霄雲外。侍萍明知周萍是自己的兒子,卻不能相認,而且她也深知周萍不會認她是母親。當時的曹禺並不是階級論者,但這種真實的描寫,是把嚴酷的人生真實相當深刻地描繪出來。希臘悲劇中的命運巧合,深刻地反映著在那人類童年時代對命運的神秘感。而《雷雨》中命運的巧合性,從表面看來好像是「命運」在捉弄人。30年前魯侍萍被周樸園糟踏了;30年後,她的女兒四鳳又重蹈著她的命運。四鳳為周朴園的兒子周萍玩弄著,而這個周萍不是別人,恰恰又是侍萍的兒子。這種命運的高度巧合性,都更深刻地揭示出人物命運的殘酷性,他把日常生活中階級壓迫的殘忍和冷酷戲劇化了。「命運」在《雷雨》中不再是希臘悲劇中那種不可知的神秘,也不是易蔔生《群鬼》中「父親造的孽,要在兒女身上遭到報應」的「自然法則」,而是體現了歷史的必然性的東西。

  即使有人覺得,曹禺寫過的這些巧合的故事,是過去就有過的,並非他的獨創。但是,就戲劇的結構來說,他較之他的前輩和同代劇作家也要高明得多。對寫過劇本的人來說,大概體驗最深也覺得最困難的是搞戲劇的結構。特別是一出多幕劇的結構,真是談何容易。《雷雨》那麼複雜的人物關係,糾集著那麼多矛盾,集聚著那麼多內在的容量,一部《雷雨》都是巧合。沒有多少拖泥帶水的東西,一切都又是順乎自然的。看看「五四」以來的劇本創作,還沒有一個人像曹禺寫出這樣一部傑出的多幕劇,在戲劇結構上這樣高超,這樣妙手天成。一幕看完,讓觀眾瞪大了驚奇的眼睛巴望著第二幕、第三幕。他把幾條線索交織起來,錯綜地推進,一壞套著一環,環環相扣,並非完全沒有絲毫雕飾的痕跡,但就其嚴謹完整來說,在中國話劇史上也堪稱典範。故事發生在不到24小時之內,時間集中,地點也集中,為了這個結構,他費了好大的勁兒,不是把一切都能想個明白,想個透徹,是搞不起來的。

  如果說他在戲劇結構上,顯示了他已經熟諳戲劇藝術的奧秘,那麼,在人物塑造上,更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他一上手寫劇本,就醉心於人物性格的刻畫。這點,也是他較之他的前輩和同代人高明的地方。《雷雨》中八個人物,個個栩栩如生地站在人們面前。打開新文學的人物畫廊,像蘩漪這樣的典型,應當是屬￿曹禺的。無論你喜歡她還是不喜歡她,卻不得不承認她的深厚豐滿,她的特異的性格光彩。她的形象像雕塑家手下的塑像,最明晰最細緻的紋理,都顯示著鮮明的性格。而更重要的,是她的複雜的心理,交織著錯綜矛盾的情感,都被他天才地刻畫出來。在她的具有魅力的卻未免有些陰鷙可怖的性格中,折射出封建專制環境的沉重的壓力,那種把一個女人心靈——美麗的心靈,扭曲得令人震驚的精神虐殺。她像是一把利刀,她的愛和恨都帶著一道道的血痕和深重的創傷。她又是那麼軟弱無力,她對自由的渴望真像大旱之年盼著幾滴雨露。但是,她終於逃不出那漆黑的殘酷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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