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二九


  他寫出《雷雨》時才23歲。這個歲數,對於一般人來說,也許正處在人生朦朧的階段,而他卻拿出了這樣一個傑出的作品,這本身就給他的創作蒙上一層神秘莫測的色彩。曹禺,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是什麼力量推動著他的創作?他的生活積累又是從哪裡來的?的確,對外界說來是有些神秘的,其實又不是神秘的。

  他從來不是冷靜的人,而是一個情感十分敏感的人。看來,他的生活是很平凡的,從家門到校門,他從來沒有為吃飯穿衣犯過愁,他的生活道路也似乎很平坦。但是,他的感受卻不像是通常人所有的那樣,他以為他的境遇是「光怪陸離」的。他的家底,他的周圍熟悉的人事,都引起他的不平和思索。他把一些人看成是「魔鬼」,把一些人看成是「不幸者」,激起他的憤怒,勾起他的同情,使他落淚。這些抑壓的憤懣情緒在他心中激蕩著、積累著、灼熱著他的情緒,增強著他的不安。他不是那種念了什麼小說寫法、劇作法之類的書,在那裡刻意編織故事的寫匠,也不是有著什麼明確的匡正社會、扶救人心的目的,和有著高度自覺創作使命的人。他在《雷雨·序》中的回答是真實的:「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並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麼。也許寫到末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湧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洩著被抑壓的憤懣,譭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個模糊的影像的時候,逗起我的興趣的,只是一兩段情節,幾個人物,一種複雜而又原始的情緒。」

  的確,他心中鬱積的憤懣太多了,他生性憂鬱。從小就在情感上熬煎著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形也未能改變。他在《雷雨·序》表白著自己,說:「我不知道怎樣來表白我自己,我素來有些憂鬱而暗澀;縱然在人前我有時也顯露著歡娛,在孤獨時卻如許多精神總不甘於凝固的人,自己不斷地來苦惱著自己。這些年我不曉得『寧靜』是什麼,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沒有希臘人所寶貴的智慧——『自知』。除了心裡永感著亂雲似的匆促,切迫,我從不能在我的生活裡找出個頭緒。所以當著要我來解釋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雷雨·序》是一篇相當重要的文字,他處處說他不知道《雷雨》是怎樣創作的,但又處處寫著他是怎樣創作的。這可以說他是第一次這樣含糊而又明確地寫出他的創作宣言,宣佈著他的創作綱領。在這裡沒有一條創作的法則,也沒有明確的理論語言,但創作的精髓卻深刻地為他把握著,感受著,創作的規律也在其中蘊藏著。坦誠而率真,生動而樸實地寫出了他創作的甘苦,創作的動機,創造的靈感,創作的過程,其它如人物的塑造,借鑒和創造,形象的思維,人物的配置,劇情的調整,戲劇的情景,藝術的分寸感等等,都為他天才地感到了,即使連他的不可理喻的「原始的情緒」、「蠻性的遺留」、「神秘的吸引」,以及對宇宙的憧憬,都道出了他創作的真相。但是,《雷雨·序》貫穿的一個主要點,是這樣一句話:「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需要。」是情感的洶湧激流推動他創作,是情感的潮水伴隨著人物和場景的誕生,是情感釀成「對宇宙間許多神秘事物的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是情感釀成戲劇中的氛圍和情境。不論他稱它為情感、情緒也好,或者稱它為「野蠻的情緒」、「原始的情緒」也好,但都是他創作中所強烈感受到的。他曾這樣說:與這樣原始或者野蠻的情緒俱來的還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燠熱的氛圍。夏天是個煩躁多事的季節,苦熱會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熱高高升起,天空鬱結成一塊燒紅了的鐵,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更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著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衷的路。代表這樣的性格是蘩漪,是魯大海,甚至是周萍,而流於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著妥協、緩衝、敷衍便是周樸園,以至於魯貴。

  據說,作家寫的每個人物都有著他自己,這並不是說,某某人物就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但他的情緒、感情、愛憎是如此強烈而分明地折射在他筆下的人物性格上。曹禺也是這樣。他的感情對他的創作是太重要了。所以,他說他寫《雷雨》是在寫一首詩。

  當然,他的情感不是憑空而來的,強烈的情感是現實激發起來的。同是現實的人事,但對它的感受程度卻是因人而異的。作家的主體意識,主體情感對現實的擁抱是十分重要的,曹禺的感受是更強烈、更深厚、更廣大了。

  他在《雷雨》創作中,最早想出,也感到最真切的是蘩漪。關於這個人物的原型,他曾說:「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我常到他家去玩。他有個嫂嫂,我和她雖然見過面,卻沒有說過幾句話。她丈夫是一個相當好的人,她也很賢慧。後來,我聽說她和我那個同學有了愛情關係。我很同情她。因為我知道,他是不會為這個愛情犧牲什麼的。這個女人就像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火,當我寫《雷雨》時,就成了現在的蘩漪。」格說,這也並不算原型。但是關於這位「嫂嫂」,她又是怎樣一個人呢?我曾採訪過她的堂弟,據他說:「談起我的嫂子,她叫許××,她是我的堂哥(同祖父)的愛人。他在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過,比我那位嫂子大十幾歲。堂哥這個人很老實很死板,連長相都很呆板。我的嫂子25歲還沒結婚,那時20歲的姑娘就該出嫁了,總是找不上合適的,因為年歲太大了,就找了我這個堂哥當續弦,很是委屈。這位嫂嫂會唱昆曲,她家是世代的業餘昆曲愛好者,人長得很漂亮,又比較聰明,丈夫那麼呆板,不順心。嫂子很苦悶,堂哥各方面都不能滿足她,思想感情上不滿足,生理上也不能滿足她。在老式的家座中,她顯得比較活些,但又算不上是新式婦女,不是那麼穩重,那時的說法,就算不規矩了。」曹禺對這位「嫂嫂」的遭遇卻十分敏感,引起他的憐憫和尊重。在他看朱,是值得哀悼的可憐的人。在人們著來她不規矩,甚至是「罪大惡極」,妻子不像妻子,母親不像母親;而曹禺卻認為是可原諒的。當然,也不只是這個許××,曹禺說:「我算不清我親眼看見多少蘩漪(當然她們不是蘩漪,她們多半沒有她的勇敢)。她們都在陰溝裡討著生活,卻心偏偏天樣高;熱情原是一片澆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罰她們枯乾地生長在沙上。這類的女人許多有著美麗的心靈,因為不正常的發展和環境的窒息,她們變為乖戾,成為人所不能瞭解的、受著人的嫉惡、社會的壓制,這樣抑鬱終身,呼吸不著一口自由的空氣的女人,在我們這個現社會裡不知有多少吧。」像生活中的蘩漪,如許××那樣的女人,的確是不少的;但是有誰那麼深刻地懂得她們的心靈。陳舊的道德觀念早給這些人潑上污水,而曹禺卻銳敏地感受著她們的痛苦和不幸,以及她們美麗的心靈。像周樸園逼著蘩漪喝藥的場面,他見得多了,丈夫要妻子喝藥也許是很平常的,但是他卻敏感地發現這其中的壓制和專橫,寫出來是那麼震撼人的靈魂。先是他自己被震撼了,才能寫出那麼使人驚心動魂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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