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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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參觀遊覽,雖然分明感到是異國的情調,但卻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裡的一切似乎都曾見過,而一切又未曾見過似的。譬如日本的建築,日本人的衣著,日本人的風俗。對曹禺來說,最能引起這種似曾相識感覺的,就是日本的歌舞伎了。他第一次觀賞到菊五郎演出,他扮著一個懷春的少年,在春雨如絲的日子裡,在櫻花樹下,遇到一位長得非常美的少女,一見鍾情,思戀不已。他是這樣的神往,未免惘然若有所失,那抒情的味道濃郁極了。菊五郎從花道上撐著雨傘,低回婉轉地舞著走過來,那舒緩的舞姿令人陶醉。那種凝煉的美,傳神的態,使曹禺頓時聯想起《詩經》中的詩句:「有一美人,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正是在這演出中,他看到日本的歌舞伎和中國藝術的相通之處。其實,歌舞伎就是從中國傳到日本的。後來他才知道,他在日本看到的歌舞伎,正是在中國失傳了的東西。 曹禺回憶當時的印象說:「但是,它的舞臺和中國不一樣,有一條花道通向舞臺,演員從觀眾中間通過花道走上舞臺,主角是這樣上場的。菊五郎演的是一齣戲的片斷,當時我似乎覺得是在看楊小樓的戲,演得準確,有很強的分寸感。看歌舞伎中間還吃一頓飯,吃完了飯再看。我當時被它迷住了,是這樣好的藝術。」在觀劇中,他一時間忘卻了中日語言的隔閡,也似乎忘卻了戰爭的仇恨,融入中日民族的藝術的神似的夢幻之中。 他早就知道日本新劇的發達了,也曾看到日本小劇場運動興起的消息。到東京第三天,天正下著雨,他和孫浩然便跑到築地小劇場去看演出。不顧細雨霏霏,兩個人邊打聽路,邊摸著去了,自然,在暗夜中看不清劇場的造型。舞臺和一個大講臺一樣,簡樸極了,遠不如瑞廷禮堂。劇場裡只有五六十個觀眾,正演出一出北歐的戲,可能叫《好望號》,是講航海的戲。曹禺說: 我們聽不懂日語,卻被演員們真實、誠摯、乾淨的表演緊緊抓住。戲演完後,我們和日本觀眾一起為他們鼓掌。當時我似乎有一個印象,臺上的人比台下的人還要多;這是一場多麼莊嚴動人的演出。回旅館的路上,我和孫浩然十分興奮,春寒陣陣襲來,我們卻一點也不覺得。日本話劇的深刻的現實主義傳統,從那時起一直使我縈懷不止。 京都一行,更留下美好的印象。陽光明媚,滿眼盛開的櫻花,每株櫻花樹下都有正在團聚的人們的野宴,席地而坐,彈著琴,唱著歌,好像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情景出現在眼前似的:「茂林修竹,群賢畢至。」櫻花猶如桃色的雲,一堆一堆的,一叢一叢的,開得絢爛;年輕人在那裡唱啊,唱啊!舉起杯來,喝啊!喝啊!清華同學們不會唱也跟著唱起來,整個世界都好像沉醉在夢一樣的春光裡。曹禺恍惚覺得又回到歷史的情景之中去,好像生活在唐代的古風裡。 奈良也給他以很深的記憶。也正是春雨絲絲,兩層的樓,古樸的風俗,擴音器裡播者日本的歌曲,是一種悲涼悽愴的調子,纏綿綿的。 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跑了七個城市,東京的繁華,橫濱的喧囂,神戶的港灣,大阪的工廠,固然都給他深刻的印象,但更難忘懷的是京都和奈良:京都的廟宇,奈良的山水,古樸的遺風,秀麗的風景。一衣帶水,中日兩國的文化有那麼深的聯繫,日本的人民是那樣善良純樸,特別是,他同日本青年用筆交談的情景,是親切的會面,是友誼的溫暖。但是,為什麼在中國的大地上又在進行著生和死、火和血的搏鬥呢?! 一回到祖國,那令人心碎的消息又灌入耳中。日軍已進到通縣北運河邊上,國民黨政府和岡村寧次簽定了出賣華北的塘沽停戰協議。不久,日寇又侵入察哈爾省。這不禁又使曹禺陷入冥玄不安的困惑之中。他的憤懣積鬱得更深更深了。 【第十二章 《雷雨》的誕生】 知了在樹叢中噪鳴著,樹葉兒一動也不動。好悶熱的天氣!清華園裡寂靜得很,驕陽似火的日子,回家度假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人也躲在宿舍裡。但是,此刻曹禺卻躲在圖書館二樓閱覽室裡寫他的第一部劇作《雷雨》,已經到了最後殺青的時候,眼看這孕育了五年的小生命就要誕生了。鄭秀也留在學校裡複習功課,他們正熱戀著。她也盼著《雷雨》的問世。關於《雷雨》的寫作,曹禺曾回答過不少人的訪問,也曾寫過不少文章。他曾把一篇未曾發表的手稿寄給我「作為紀念」,比較詳細地記述了他創作《雷雨》的過程:寫《雷雨》,大約從我19歲在天津南開大學時動了這個心思。我已經演了幾年話劇,同時改編戲,導演戲。接觸不少中國和外國的好戲,雖然開拓了我的眼界,豐富了一些舞臺實踐和作劇經驗,但我的心像在一片渺無人煙的沙漠裡,豪雨狂落幾陣,都立刻滲透幹盡,又幹亢燠悶起來,我不知怎樣往前邁出艱難的步子。我開始日夜摸索,醒著和夢著,像是眺望時有時無的幻影。好長的時光啊!猛孤丁地眼前居然從石岩縫裡生出一棵蔥綠的嫩芽——我要寫戲。 我覺得這是我一生的道路。在我個人光怪陸離的境遇中,我看見過、聽到過多少使我思考的人物和世態。無法無天的魔鬼使我憤怒,滿腹冤仇的不幸者使我同情,使我流下痛心的眼淚。我有無數的人像要刻畫,不少罪狀要訴說。我才明白我正浮沉在無邊慘痛的人海裡,我要攀上高山之巔,仔仔細細地望穿、判斷這些叫作「人」的東西是美是醜,究竟有怎樣複雜的個性和靈魂。從下種結成果實,大約有五年,這段寫作的時光是在我的母校——永遠使我懷念的清華大舉度過的。我寫了許多種人物的小傳,其數量遠不止《雷雨》中的八個人。記不清修改了多少遍,這些殘篇斷簡堆滿了床下。到了1932年,我在清華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這部戲才成了一個比較成形的樣子。 我懷念清華大學的圖書館,時常在我怎麼想都是一片糊塗賬的時候,感謝一位姓金的管理員,允許我進書庫隨意瀏覽看不盡的書籍和畫冊。我逐漸把人物的性格和語言的特有風味揣摩清楚。我感謝「水木清華」這美妙無比的大花園裡的花花草草。在想到頭痛欲裂的時刻,我走出圖書館才覺出春風、楊柳、淺溪、白石、水波上浮蕩的黃嘴雛鴨,感到韶華青春,自由的氣息迎面而來。奇怪,有時寫得太舒暢了,又要跑出圖書館,爬上不遠的土坡,在清涼的綠草上躺著,呆望著藍天白雲,一回頭又張望著暮靄中忽紫忽青忽而粉紅的遠出石塔,在迷霧中消失。我像個在比賽前的運動員,那樣的興奮,從清晨鑽進圖書館,坐在雜誌室一個固定的位置上,一直寫到夜晚10時閉館的時刻,才怏怏走出。夏風吹拂柳條刷刷地撫摸著我的臉,酷暑的蟬聲聒噪個不停,我一點覺不出,人像是沉浸在《雷雨》裡。我奔到體育館草地上的噴泉,喝足了玉泉山引來的泉水,才覺察這一天沒有喝水。 終於在暑期畢業前寫成了。我心中充滿了勞作的幸福。我並不想發表。完成了五年的計劃便是最大的獎勵。我沒有料到後來居然巴金同志讀了,發表在1934年的《文學季刊》上。寫《雷雨》的這段歷程是艱苦的,可也充分享受了創作的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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