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二七


  夏天的五臺山是涼爽宜人的,儘管已累得疲憊不堪,但一路上清流潺潺,滿眼裡都是綠水青山。加之寺廟林立,風景秀麗,早使他們目不暇給,忘卻了疲勞。五臺山是我國著名的四大佛山之一,曹禺早就聽說過關于它的種種傳聞,甚至心中還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如今來到這裡,果然名不虛傳,親眼看到這麼多寺廟依然香火不斷,可以想見歷史上佛事興盛的年代,該又是怎樣一個香火繚繞、鐘聲不絕的興旺景象。這裡的寺廟建築,自東漢以來,經魏、齊、隋、唐直到清末,不斷地修建,聽說有將近50座。是各式各樣的建築風格,是各式各樣的佛的塑像,真讓人眼花繚亂了。兩名外國教師不住地讚歎中華民族的古老文化。

  從五臺山回到北平,稍事休整又開始了內蒙之行。先去張家口。火車在山嶺中蜿蜒行進,幾乎沒有可供欣賞的風光。爬山穿洞,穿洞爬山。只有詹天佑所設計修築的這條鐵路,使曹禺感到驕傲,成為他同外國教師談話的主題。到了張家口,已是一派塞外的風光了。周圍都是光禿禿的山,大街上的行人和駱駝,以及飯鋪飄出的牛羊肉的膻味,的確是同內地不同了。他們旅行的目標是百靈廟,搭乘貨車去的。不知是什麼原因,他們要到這個荒涼的地方來,百靈廟因當地盛產百靈鳥而得名。康熙年間,賜名廣福寺。這兒窮得很,既看不到漂亮的蒙古包,更看不見成群的牛羊。物價昂貴,三個雞蛋就得花一塊錢。他們住在蒙族人家裡。廣福寺重修過了,但比起五臺山上的廟宇,顯得寒酸多了。在這次旅行中,他們險些被洪水吞去生命。有一次,他們涉過一條小溪,回來時山洪爆發,小溪變成卷著狂濤的巨流,匯成一條大河。不過去,沒有可住宿的地方,而且山上野獸很多,那是相當危險的。過河吧,齊腰深的水,水流很急。兩位外國老師都很胖,行動都不利落,讓她們淌水過河,那是十分困難的。那位男同學看到這種情況未免有些膽怯。不知曹禺哪來的膽量,也許覺得在外國人面前不能表現懦弱吧。他雖然也學過游泳,並不熟練,但他果斷地擔起嚮導的任務,帶著她們渡河。水越來越大,忽然,他一腳踏到深處,大水幾乎淹沒了他,險些被水沖走,真是好險啊!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一股水流又把它湧上來,腳才踩到實處。就這樣,他在前面探路,渡過河來。在那兩位外國老師心目中,此刻曹禺已是一位英雄人物了。曹禺曾這樣回憶說:為什麼我能寫《原野》、《王昭君》,同這次百靈廟之行有些關係。雖然說有點風險,但內蒙的草原,那時就把我迷住了,真是「天蒼蒼,野茫茫」!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情景卻沒有看到過。夏天,平原上的雲彩真是好看極了,湛藍的天空,朵朵白雲飄過,時如朵朵雪蓮,時如座座雪山,時如海浪激起千堆雪;而傍晚的雲彩更是變幻無窮,其色彩之豔,轉換之快,真是詭譎神奇,美得不得了。草原上的氣候,一日之間變化很大,中午還要脫光上身,晚間就得睡進皮口袋裡。百靈廟之行是很辛苦的,有時住到騾馬店裡,有時就睡到老百姓的土炕上,有時日行百里,各種滋味都體驗了一番。這對我後來寫《原野》、《王昭君》是有啟示的。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生活經歷是太重要了。他總是把那些不可磨滅的生活印象和感受加以生髮想像,最後編織出他的藝術花朵來。

  曹禺在清華的生活交織著寧靜和不寧靜,在寧靜時,也有著起伏的思想探索,常常掀起情感的波濤;不寧靜時,就更是思緒萬千了。

  他那浪漫的憧憬,總是為激蕩的現實所衝擊,民族的災難打破了他的迷夢,使他變得躁動不安。即將畢業的1933年上半年,不斷傳來令人焦慮的消息:1月,日本侵略軍佔領山海關;2月,佔領朝陽,大舉進攻熱河;3月,熱河省主席湯玉麟棄城南逃,日寇不戰而輕取承德。緊接著便進佔古北口等地,戰火已燒到北平的大門口了。此刻傳來二十九路軍在喜峰口還擊進犯的日本侵略軍的消息。這勝利的消息,使得清華園又沸騰起來,同學們組織慰問團前往古北口慰問抗敵將士,曹禺也參加到慰問團中去。在古北口,他親自看到士兵們同仇敵愾英勇抗敵的高昂士氣。有一天,在道旁看到迎面抬來的一個年輕的傷兵,胸前滿是黑紅色的血跡。傷兵的牙緊咬著,緊皺著眉頭,看上去十分痛苦。他忍耐著,不敢喘氣,因為偶爾深深喘一口氣,便壓出更多的血從衣服上滲出來。他的臉幾乎為泥沙塗滿,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只望著學生,不哼一聲。曹禺回憶說:「我們扶他起來,為他裹好傷口,倒水給他喝。雖然我們都沒有學過看護,但同學們的殷勤和誠懇感動了他,他的眼裡逐漸露出和善的光彩,但是他沒有說話。這時,有一個醫官過來了,我們請他給傷兵診視,他診視過後,低低告訴我們說:『流血過多,恐怕沒有希望了!』傷兵緊握著拳頭,已經覺到生命就要離開他了,手在空中搖擺著,忽然掙出幾句最親切的山東話:『洋學生,我不成了……你們待我太……太好了,我……』這時他手摸著腰,困難地從破口袋裡掏出一張破爛的票子,帶著慚愧的神色,仿佛覺得拿不出的樣子,說:『我這裡就……就剩下兩角錢了,洋學生你們拿去洗個澡吧!』說完,就死了。」那沾滿胸前的血跡,那在空中搖著的手,那顆善良的心,使他一時沉浸在一個永恆的悲慟之中。這個傷兵的形象深深地鐫刻在他的心中。他把這些難以磨滅的印象和感受都融入他後來寫的《蛻變》之中。

  最後一個春假來了。那時,清華畢業班的同學可享受公費資助去國外旅行。學校安排本屆畢業同學去日本旅行,由錢稻孫先生帶隊。

  錢稻孫先生曾經在日本住過,顯然他是熟悉日本的。他的意大利文更好,譯過但丁的《神曲》,那是用文言文翻譯的。曹禺在《東方雜誌》上讀過,頗有屈原《離騷》的味道。由錢先生帶著,大家都感到放心,因為誰也不懂日文,由錢先生帶領,自然一切都會安排得很好。

  他們乘坐的是日本的一艘千噸小輪船,由天津出發。一出大沽口,眼前便是波濤洶湧的海洋了。此刻,曹禺的內心交織著複雜的矛盾:一面是日本侵略軍的鐵蹄正在踐踏著祖國大地,一面又去這侵略者的國家遊覽,真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但出於到異域求知的誘惑,也曾夢想過海天白帆的情景,這樣的機會就不忍割捨。第一次在大海上航行,心情是不平靜的,即將到達的日本又是怎樣一幅情景呢?其實,在船上就開始領略著日本的風情了。船上的醬湯、黃蘿蔔、白米飯、海帶和一點點魚,完全是日本的風味,心裡已經有了一種異國的新鮮的感覺。

  錢稻孫不愧是個日本通,他父親曾做過駐日大使,一切都由他聯絡,到了日本住宿交通都不用同學操心。原來想語言不通,困難不少,但像他們一樣的日本大學生都懂得漢語,可以用筆來交談,這樣,就方便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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