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二一


  李仲可是德尊的朋友,為人耿直,肯為朋友幫忙。萬德算的喪事就是由他一手操持主辦的。說起李仲可,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曹禺還很小的時候,李仲可還為曹禺說過親。李仲可是軍閥齊某某的助手,可能是秘書之類的官。齊某有財有勢,只是姨太太就有不少。不知是為他的第幾個姨太太的女兒,李仲可找德尊提親。德尊總是免不了那種窮念書的骨氣,他決不肯趨炎附勢,高攀那些他看不起的軍閥,他甚至感到一種侮辱,怎麼能娶一個小老婆的女兒呢!但是,德尊不願傷害李仲可,就對李仲可說:「齊大非偶(耦)嘛!」這個回絕十分巧妙。他借用了《左傳》中的一個典故,就婉言謝絕了。說來也巧,李仲可料理喪事,他又把這位齊某某請來點祖。點祖是很隆重的,要請有名望的人來點。齊某某長得有些胖,背微微地佝僂,半白的頭髮很潤澤地分梳到後面,確實一副富態相。在陽光下,他的臉呈銀白色,一般人都把這看作是貴人的特徵。也許由於曹禺知道提親的事,當齊某某點祖時,曹禺就格外注意這位有福之人,他的長相打扮給曹禺留下深深的印象。後來,曹禺就按照齊某某的肖像描寫了周樸園。

  萬德尊的亡故之日,正是舊曆除夕,陽曆是1929年2月9日,時年44歲。

  德尊的死,使曹禺感到格外的悲涼。生母下世是那麼早!十四五歲的時候,他一直敬愛的大姐也死去了,如今又是父親的死。想起這些,心中不勝辛酸,他不明白為什麼人生會碰到這麼多痛苦和不幸。

  他又想起姐姐的死,想起姐姐的悲慘的命運。

  大姐家瑛的婚事是很不幸的。記得大姐都成了個大姑娘,出落得更俊秀了,而對弟弟的疼愛卻是有增不已。隔著萬公館兩條街有一個姓柴的人家,柴大哥長著滿臉的麻子,他的妻子何鳳英和家瑛不知怎麼熟識起來,常到萬家來串門。有時,何鳳英就住在萬家,和家瑛睡在一張床上。因為家瑛喜歡家寶,何鳳英也很愛這個小弟弟。柴家還有個老二,尚未娶妻,何鳳英熱心極了,一定要把他介紹給家瑛。和柴家老二見了面,家瑛還是滿意的,不久,就把婚事定下來了。所以說,這門親事也不能說是舊式的。繼母和家瑛的感情不錯,雖說不是親生的女兒,但繼母待家瑛如同親生的一樣。既然家瑛自己都滿意,作繼母的也就沒得可說了。臨家瑛出嫁時,母女還擁抱在一起哭了一場。這些,家寶都看在眼裡。但是,家瑛婚後的日子卻越來越不幸了。柴家是山東人,也是個官宦人家,家裡很有些錢。一家人都抽鴉片,婆婆抽,哥哥抽,丈夫抽,把這個家抽得烏煙瘴氣。婆婆為人不好,總是看不上這個兒媳婦,家瑛不是那種潑辣的女性,是婆婆太挑眼了,這使家瑛十分鬱悶。婆婆不好也罷,可是逐漸發現丈夫也不好,在外邊嫖妓女,賭博,不務正業,回到家裡也沒個好臉色。這樣,夫妻之間的感情產生了裂痕。婆婆的虐待,丈夫的欺侮,使她每次回到娘家,總是抱著繼母號啕大哭:即使對著弟弟家寶,也不禁傷心落淚。家寶看見姐姐的悲苦,心中也有說不出的滋味。有時,他難以抑制心中的憤懣,但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每次看到姐姐哭得像個淚人,他就覺得姐姐的命運真是太慘了。做一個女人太難了。家瑛還曾生下一個男孩,家寶很喜歡這個小外甥,每次姐姐回家,他都親著抱著。人的內心痛苦太多了,是會鬱悶而死的。柴家的生活像罐頭一樣禁錮著家瑛,在吞噬著家瑛的生命。痛苦在心底埋著、積累著、熬煎著她,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最後終於經受不住煎熬而含恨死去。姐姐的死,給曹禺帶來深沉的悲痛,那麼一個心地美好的姐姐,硬是被折磨被摧殘得死去。那青春的生命,美妙的年華像花一樣在風雨中凋零了。他感到這世界的不公,這人世的不平,為什麼他愛的人,母親、姐姐,都這麼早地離開了這人間?!這憑空又增加了他的苦悶,在那苦悶的積層上又增加了新的厚度。

  曹禺不是那種哀歎人生如白駒過隙的人,他傷感,他苦悶,既是情愫的凝聚,同時更是對人生苦苦的探尋。由於父親的死,似乎一夜之間,他覺得自己長大成人了,他不再只是為父親母親所疼愛的孩子了,他更清醒地意識到自我的客觀存在,更深沉地去思考自己的未來,去思索人生了。曹禺這樣回顧他當時的思想狀況:當時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是東撞西撞,在尋找著生活的道路。人究竟該怎麼活著?總不應該白白活著吧,應該活出一點道理來吧!為什麼活著的問題,我是想過的。我曾經找過民主,也就是資產階級民主,譬如林肯,我就佩服過。甚至對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裡邊找出一條路來。但是,我終於知道這些全部都是假的。父親死後,不知怎麼,他突然對宗教發生興趣了。還記得父親在世時,他第一次中風之後,大病不死,就念起《金剛經》來了,雖不是佛教徒,但卻是虔誠的。把他一顆無處寄託的心都放在對佛的膜拜上了。也記起小的時候,繼母還教他背枉生咒:「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娑……」他背得滾瓜爛熟,大概繼母不是讓他學繞口令,也是有她的人生寄託吧!難道人生就是這樣的痛苦,自己也是這樣的苦悶,這又是為什麼呢?人又該怎樣活著呢?他對宗教的興趣,倒不是尋找解脫,好像宗教能給一些人生思索的啟迪。

  從小就熟悉法國教堂裡的鐘聲,對他曾產生一種神秘的誘惑力。從遠處望去,那三個高高的圓形屋頂,聳立在天空的十字架,如今卻吸引著他。他徘徊在教堂前面,眼看著穿黑色長袍的修女走進那神秘不可測的教堂裡去,更感到其中似乎隱藏著什麼詭秘似的。

  當他第一次跨進法國教堂時,他被吸引住了。大廳裡靜謐幽玄,高高的拱形的屋頂,像天穹似的張開,但又像要沉重地壓下來。是抑壓陰森的感覺,是說不出的肅穆。這裡的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嚴整,從四周的圓柱,到每個窗子的設置都是按照嚴密的結構組織起來的。當風琴奏起彌撒曲時,使人進入一個忘我的境界,他也被消融在這質樸而虔誠的音樂旋律之中。似乎這音樂同教堂都熔鑄在一個永恆的時空之中。由此,他迷上了教堂音樂,特別是巴赫譜寫的那些獻給天主教徒的風琴曲。

  巴赫的宗教樂曲具有一種虔誠而莊嚴的風格,它那和諧的旋律,在組成樂曲時顯示出高度的整體性的力量。曹禺對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更是聽來入神,好像它的音樂結構同這教堂一樣,渾然一體,肅穆莊嚴。他對音樂的敏感是直覺的,他從不願意去掌握它,但卻願意欣賞,讓心靈兒隨著音樂蕩漾,沉迷在那音樂境界之中。

  他不但到天主教堂去,也到基督教堂去,他讀《聖經》,其中的故事、箴言對他也有一種吸引力,從中也有所感悟。他去看大彌撒的儀式,也非常想知道復活節是怎麼度過的。他說:就接觸《聖經》是比較早的,小時候常到教堂去。究竟是個什麼道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人究竟該怎麼活著?為什麼活著?應該走怎樣的人生道路?那時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這些問題吧?當時我是有閒工夫的。我覺得宗教挺有意思,但對佛教不感興趣,大約它太出世了。我曾經跟父親念過一段佛經,念不進去。對於宗教,我有些好奇心。他的確有些東撞西撞。十八九歲,正是人的思想最活躍的階段;可能突然對某種事物發生興趣,可能又突然而消失,看來似乎雜亂無章,飄忽不定,但不是不可捉摸。在起伏周折之中,在徘徊進退的過程中,總可以找到它的軌跡。對於曹禺來說,他的思索早已同現實人生緊扣在一起。他的苦悶,他的遭際,他的寫詩,他的演戲,都和那個時代,那個令人懊惱、令人憤慨的時代聯繫一起。他的思想躍動的光點,儘管顯得斑斕多彩,但卻是循著一個方向,同那光怪陸離的社會相逆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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