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在南開中學的瑞廷禮堂中,觀眾擠得滿滿的,由於《國民公敵》的成功,觀眾對劇團、對導演、對演員充滿著高度的信任感。因此,觀看演出的,不但有學校的師生,有的家屬都聞訊而來了。也許是曹禺在自己家裡就受夠了那種抑壓的氣氛,因而,對娜拉那種不斷增強的專制壓抑,有著親身的體驗,幫助他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中去。他把全身心投入進去,他動作的節奏、幅度,在舞臺上成了為角色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動。他的朗誦也是傑出的,他曾下過苦功進行臺詞訓練,愛倫·特蕾的臺詞唱片,他反復聆聽過,潛心領會過,如今,在舞臺上嫺熟地表現出來了。特別是他的聲音,具有一種魅力。他的表演使觀眾傾倒了。演出後校刊報道說,1928年10月17日晚間,「新劇團公演易蔔生的名劇《娜拉》(A Doll′s House),觀客極眾,幾無插足之地」。「此劇意義極深,演員頗能稱職,最佳者是兩位主角萬家寶和張平群先生,大得觀眾之好評」。魯靭是這樣回憶《娜拉》演出的:曹禺演的娜拉,在我的腦子裡是不可磨滅的,這個戲對我影響很大。那時,我在新劇團裡跑龍套,從旁邊看得更清楚。我敢這樣說,現在也演不出他們那麼高的水平。我總覺得曹禺的天才首先在於他是個演員,其次才是劇作家。我這個結論,你們是下不出來的,別人沒有看過他的演出也下不出來,只有像我這樣看過的,才能得出這種毫不誇張的結論。到現在,這樣好的藝術境界、藝術效果是很難找到的。他把娜拉和海拉茂夫妻間的感情,甚至她的感情分寸,都很細膩地精湛地表演出來,這就不能不令人傾倒。像伉鼐如、張平群都是大學教授,具有高度的文化修養,現在哪裡去找。張平群是德國留學生,娶了個德國老婆,但這個德國老婆走了,正是那個時候,他是有那種感情體驗的。曹禺也是很有修養的。那時,他演戲是用全部身心來演的,他不是職業化的演員,他不會那套形式,但憑全身心來演,就更加格外真實感人。由於這些演出,曹禺深得師生喜愛,人們都親昵地把他稱作「咱們的家寶」。而曹禺和南開新劇團的伉鼐如、張平群、吳京、李國琛等人被天津市的文藝界譽為「南開五虎」。曹禺回顧《娜拉》的演出時說:「1928年10月公演了易蔔生名劇《娜拉》,由我扮演娜拉,張平群演娜拉的丈夫海拉茂律師。我們一面上學,一面排演,每次演出都很用心,很努力。當時《娜拉》的演出在天津是件很大的事,尤其在教育界引起很大的注意,演出後報紙上紛紛刊載評論,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對於曹禺來說,他十分留戀這段戲劇生活,他感謝南開新劇團,感激張彭春老師啟迪了他對戲劇的濃烈興趣,使他得以深入戲劇堂奧之中:

  南開新劇團是我的啟蒙老師:不是為著玩,而是借戲講道理。它告訴我,戲是很嚴肅的,是為教育人民、教育群眾,同時自己也受教育。它使我熟悉舞臺,熟悉觀眾,熟悉如何寫戲才能抓住觀眾。戲劇有它自身的內在規律,不同於小說和電影。掌握這套規律的重要途徑,就是舞臺實踐。因此,如何寫戲,光看劇本不行,要自己演;光靠寫不成,主要在寫作時知道在舞臺上應如何舉手投足。當然劇作家不都是走我這樣的道路。當然,並不是每個劇作家都要走曹禺這樣的道路;但是,他走的卻是一些偉大劇作家走過的路。莎士比亞、莫裡哀都曾有過豐富的舞臺實踐經驗,而曹禺,正是在這樣的演戲生活中通向他自己的戲劇創作道路的,可以說是一條最好的達到成功的道路。

  【第九章 人生的探索】

  眼看春節就要到了。

  二馬路上,穿起長袍馬褂的男孩和紮起紅頭繩的女孩子在嬉戲著,爆竹聲間或響起來,空中飄來陣陣香味。萬家公館也打破了平日的寧靜,二樓通向平臺的小餐廳的門關起來,掛起帷幕,臨時放上祭祖的桌子,把祖宗的牌位供上,蠟臺、香爐都擦拭得銀光閃亮。

  一放寒假,曹禺就從學校回到家裡。他是無須操心的,他從來不問家裡的事,治辦年貨,清掃房屋,擦洗器皿,自有繼母指使著僕人去做。他仍然躲在他的房間裡,去讀他的書。年三十了,德尊老早就讓僕人告訴家寶,陪他去澡堂洗澡。他從小就帶著家寶洗澡,如今兒子已經成了大學生,他仍然保持著這個老規矩,大概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享受吧!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層含意,輪到家寶來服侍他了。

  洗過澡,通常又該理髮的。正在理髮的時候,德尊忽然覺得頭痛,似乎他已預感到什麼,便急著把家寶喊來,把他送回家去。抽大煙的人,都以為只要抽上幾口煙就能百病皆除的。當繼母把燒好了的煙泡放到煙槍上,送到德尊的手裡,他剛剛拿起來要吸的時候,便突然昏厥過去,不省人事了。連搶救也來不及,就這樣猝然去世了。

  萬德尊曾經得過中風病,不過因為搶救及時,病情又輕,很快就痊癒了,也沒留下後遺症。得過這種病是要格外小心的,一是要注意休息調理,不能過分勞累;二是不能生氣。但是,要德尊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就在前幾天,因為債務的事,他又生氣了。發過脾氣之後,就抑鬱寡歡,成天陰沉著臉,家裡人看慣了,也未能引起注意。誰也沒想到他死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他的猝死,對萬家的打擊是太突然太沉重了。全家都不知所措了。繼母是個能幹的婦女,如今她哭得死去活來,根本就顧不得別的事了。大哥家修生性軟弱,一點辦事能力都沒有,加之平時他對父親的怨恨,指望他辦喪事是不可能的。也只有曹禺了。可是像他這樣的一個書呆子,突然讓他去東奔西跑,求爺爺告奶奶,真是夠難為他的了。

  生活的教育比書本來得更深刻。讀十幾年的書,往往不及一件親歷的事實教訓更直接,更深刻,更有力。

  平時萬公館裡常是賓客盈門,吃啊,喝啊!在德尊面前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曹禺從小就看到這些親朋故舊是怎樣陪著父親吃啊喝啊!怎樣地送上笑臉和獻上殷勤。他以為臨到父親亡故,求求他們來幫幫忙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但是,曹禺那裡懂得人情世故,他挨家跑遍了,去報喪去求援,結果呢?迎接他的是一張張熟悉而突然陌生的臉,是冷漠的眼色。如果說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也不符合事實,可以說他得到了對他一生說來都是十分珍貴的東西,那就是人生的真實相,世人的真面目。曹禺是這樣回憶父親的死的:我父親死後,親朋離散,那時,我才19歲。他是因為債務生氣,一著急便死去了。是我去報喪,都是由我跑的。所有的人對我報喪都不起勁,除了李仲可,別的人都不來過問了。家庭一敗,立即臉就變了,就像魯迅說的那樣:「有誰從小康人家墮入困頓的嗎?我以為這條路中,大概可以看到世人的真面目。」真像魯迅經歷的那樣,家庭一敗就完了,找誰誰都不管,真是可怕的啊!這種體驗是平時不可能得到的,這種人生的體驗對我來說是太深刻了。

  這次遭際使曹禺想得很多很多。如果說,他在南開新劇團演戲是在體驗戲劇裡的人生;而這次,就在體驗著人生的戲劇了。不過,後者要比前者來得不知深刻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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