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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更值得重視的,是他同時寫的另外一首詩《不久長,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烏黑的深夜隱伏,
  黑矮的精靈兒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後,忽而啾啾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將冷硬硬地睡在衰草裡喲,
  我的靈兒永在
  深林間和你歌唱!
  不久長,不久長,
  莫再談我幽咽的琴弦,莫再空擲我將盡的晨光。
  從此我將踏著黃濕的
  草徑躞蹀,
  我要尋一室深壑暗澗
  作我的墓房。
  啊,我的心房是這樣抽痛喲,我的來日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
  無星的夜裡,這個精靈悄悄地吹口冷氣到我的耳旁:「噓……噓……噓……來,你來,
  喝,喝,……這兒樂。
  ——喝,喝,你們常是不定、煩忙。」
  啊,此刻我的腦是這樣沉重喲,我的來日不久長!不久長,不久長,
  嫋嫋地,他吹我到沉死的夜邦,我望安靜的靈魂們在
  水晶路上走,
  我見他們眼神映現出
  和藹的靈光;
  我望靜默的月兒吻著
  不言的鬼,
  清澄的光射在
  慘白的面龐。
  啊,是這樣的境界才使我神往喲,我的來日不久長。
  不久長,不久長,
  烏黑的深夜隱伏,
  黑矮的精靈兒恍恍,
  你忽而追逐在我身旁。
  啊,爹爹,不久我將冷硬硬地睡在衰草裡喲,
  我的靈兒永在
  深林間和你歌唱!

  這首詩的思想情緒是相當消極而悲觀的。尋找一個深壑暗澗作為自己的墳墓,神往一個靜謐森然有著鬼魂相伴的境界,讓自己的靈兒永遠睡在衰草裡。的確,這很難令人明白,曹禺當時那麼年輕,卻為何產生這種人生「不久長」的悲歎和感傷,為何產生這樣的玄思冥想?又似乎積澱著一種人生苦悶,在尋求著解脫。儘管我們不能把作品的思想同詩人的思想等同起來,但這些思想情緒畢竟是一個存在,一個真實的存在,是從詩人心中流露出來的,總是反映著他的某些思想情緒。曹禺曾說:「我的青年時代總是有一種瞎撞的感覺」。「好像是東撞西撞,在尋求著生活的道路。人究竟應該怎樣活著?」他曾苦苦地追索著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思考著人生的課題,有時未免攪得他坐臥不安。在這些詩中正有著這種追索的苦悶印痕。苦悶,並不都是壞事,它往往蘊藏著深刻的內涵,孕育著思想的變動和飛躍,一旦從中掙脫出來,便會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甚至,苦悶本身就有它的潛在的價值。從藝術上來說,這些詩體現出他的美學追求,他追求詩的感情,詩的意境,追求思想情緒的詩意表現,這點,對它未來的戲劇創作倒是影響深遠的,由此,指示著通向戲劇詩人的路途。

  【第六章 在南開新劇團裡】

  黃金般的中學時代,最能展示家寶的青春活力和閃光的才華,他的精力是那麼旺盛充沛,沉重的課堂學習,各種各樣的作業,都不妨礙他去做他感興趣的事。他寫小說、寫戲、搞翻譯、當編輯、演京劇、演話劇。他內在的潛能和智慧像漲水的小河四處流溢。只要是和他同過學的,都知道「萬家寶」這個名字。

  1925年,正是他15歲的時候。這一年,對曹禺來說是終生難忘的,他參加了南開新劇團,從童年時代就播下的戲劇種子,終於找到了適宜的土壤。他對戲劇的愛好,也終於得到一個施展發揮的機遇。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一年奠定了他未來的發展前途。

  曹禺是這樣回憶他在中學時代的戲劇生活的:20年代初,我進入天津南開中學讀書。那時張彭春先生負責校務,喻傳鑒先生是教務主任。張彭春曾先後在美國哥倫比亞和耶魯大學研究教育和戲劇,對戲劇很有興趣。南開中學每到校慶和歡送畢業同學時,都要演戲慶祝,成為一種傳統。演「新劇」起源于張伯苓先生。他早在1909年(宣統元年)時就提倡新劇,目的在於練習演講,改良社會。南開新劇第一次公演的劇目是張伯鈴先生自編、自導、自演的《用非所學》。

  我大約15歲時就加入南開新劇團,演過很多戲,幾乎都是張彭春導演。師生合作,參加者有伉鼐如、呂仰平、陸善忱等。我也演過陳大悲的戲,如《愛國賊》等。南開新劇團是有著她光榮的歷史的。

  早在1909年,也就是在春柳社于日本東京演出《黑奴籲天錄》之後兩年,張伯苓就在南開學校倡導新劇了。由這年公演《用非所學》之後,「南開學校創始人嚴范孫先生和南開校長張伯苓先生,鑒於新劇可作社會教育之利器,努力提倡,此後每值南開學校周年紀念日即公演新劇」。1910年演出《箴膏起廢》,1911年演出《影》,1912年演出《華娥傳》,1913年演出《新少年》。

  1914年,南開學校10周年紀念,演出《恩怨緣》一劇,大得社會之好評,聲譽大振,遂由師生合作正式成立南開新劇團。時趾周為團長,周恩來為佈景部長。1915年公演《一元錢》,又受到社會人士的稱讚,南開新劇的名聲更大了。1916年,張伯苓的胞弟張彭春從美國留學歸來,因他對戲劇的愛好,遂加入新劇團,並被推選為副團長。本年公演了張彭春創作的《醒》和《一念差》。1917年演出滑稽戲《天作之合》。1918年公演張彭春創作的《新村正》,此劇在京津兩地均有演出,影響頗大。胡適當時就說:「天津的南開學校,有一個很好的新劇團,他們編的戲,如《一元錢》、《一念差》之類,都是『過渡戲』的一類;新編的一本《新村正》,頗有新劇的味道,他們那邊有幾位會員(教職員多)做戲的功夫很高明,表情、說白都很好。佈景也極講究。他們有了七八年的設備,加上七八年的經驗,故能有極滿意的效果。以我個人所知,這個新劇團要算頂好的了。」胡適對南開新劇團的評價,並不過譽。如果說,把春柳社等作為南方新劇運動的代表,那麼,南開新劇團則是北方新劇運動之翹楚。

  南開新劇運動的堅持和發展是有理論作為指導的。張伯苓開始倡導時,「僅在藉演劇以練習演說,改良社會,及後方作純藝術之研究」。他認為舞臺、學校、世界是聯繫一起的:「世界者,舞臺之大者也。其間之君子、小人,與夫庸愚、英傑,即其劇中之角色也。欲為其優者、良者,須有預備。學校者,其預備場也。」另外,同他的教育思想有關,他認為「不單是從書本上得到學問,並且還要參加課外活動,從這裡面得來的知識學問,比書本上好得多」。「從戲劇裡面可以得到做人的經驗」。而在新劇理論建設上,以周恩來的主張最進步最有力。周恩來在南開中學讀書時,不但在政治上是一個反封建的民主鬥爭的學生領袖,在推進南開新劇事業上也是一個中堅分子。他以傑出的組織才能和務實精神,參加編劇、佈景和演出等工作,同時,更是一個新劇理論的倡導者。他於1916年寫的《吾校新劇觀》,實是中國話劇史上一篇具有開拓性的歷史文獻。首先,他把倡導新劇同「重整河山,復興祖國」的偉大目標聯繫起來。他說:「是知今日之中國,欲收語言文字統一普及之效,是非藉通俗教育為之先不為功。而通俗教育最要之主旨,又在舍極高之理論,施以有效之實事。若是者,其惟新劇乎!」他認為新劇可以開民智、進民德;借新劇的效用,「施之以教,齊之以恥,生聚教訓不十年,神州古國,或竟一躍到強國之林,亦意中事也」。他又指出,舊戲流弊甚多,多導淫毀俗之作,改不勝改,「較之新劇實利少而害多」,如果任其發展,則世風日下,損害國家之精神。所以,從振興祖國出發,力倡新劇。其次,他對「新劇之派別」進行了分析,對那時趨向墮落的文明戲作了剴切的批判。他說:「演者、編者,類多率爾操觚之士,數時練習,便自登場。情節之未合也,言辭之支離也,佈景之未周也,動作之失措也,均無暇計及。藉一二之滑稽辭句,博觀者歡迎,間複加以唱工,迎合社會心理」。他批評得切中要害,一針見血。他還說:「上焉者刺取時政,發為激烈之詞;中者描寫村嫗冬烘,供人噴飯。至若言兒女之情,不脫遺花打櫻之窠臼;壯英雄之氣,難忘天霸、薛禮之身份者,又下乘矣。以此而言新劇,與新劇真正之主旨,相去日遠。」在他看來,不清除文明戲這些積弊,不改革文明戲,「新劇」是不可能稱為新劇的。其三,他認為在世界戲劇的潮流中,雖然各種流派很多,但以寫實劇最為發達,「現代寫實劇者,乃最近七八十年之戲曲,其意在不加修飾而有自然實際及客觀之趣味。此種劇旨,更為銳進而成空前之發達」。他認為南開新劇「於潮流中已佔有寫實劇中之寫實主義」。顯然,他是倡導寫實主義的。周恩來的理論主張在南開新劇發展中起到推動作用,其影響也是深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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