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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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可把它當作曹禺最初的戰鬥的創作宣言來看。在他熱情而蓬勃的年輕生命裡,躍動著對「社會的漏洞」進行不懈攻擊的理想,摒棄平庸,決不妥協,「為社會奪取自由和解放」。他把文學作為「向一切因襲的心營攻擊」的「武具」。他多麼羡慕那些文學天才和先覺的改造者!他又多麼希望因此而在文學上「形成日後的一切輝煌」!這大概是他的審美理想吧!由這些話,我們也不會再感到他23歲能寫出《雷雨》是偶然的了。 他接著又對古老的文明開炮了:不過在我們這「禮義之邦」,這種文字卻常與狗吠一般地無價值。因為它藏著破壞、爆發、攻擊,同一切跳出所謂「圈子外」的危險性。我華夏民族酷嗜和平,淡泊瀟灑;一日和尚一日鐘。過足煙癮,橫在熱炕上暈談一陣。哼,我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這是「古有明訓」。有長遠歷史的國度的百姓,豈能隨隨便便幹這些沒頭沒尾的把戲! 記得某校刊登什麼撈什子的雜感,一句不重要的話冒犯校中的某當局,於是即時一道命令,斥以「侮辱師長」,訓令那位編輯先生「下野」、「回裡」(這是兩件事:一面革職,一面掛牌)。同時一位職員建議停止校刊,當時即將編輯部解散。有人說教育家(?)對於激烈的份子只有這種辦法。這個?也許吧! 不過在這刊物(按:即指《南開週刊》),請放心。同學們盡可發揮個人的意見,不顧忌地陳說自己對於環境的不滿(當然,向猥褻的社會攻擊更是我們青年的精神)。只要自己能踢開利害的計算,不偽不飾地吐露內心的不快,冷靜的態度可,幽默(homor)的亦可,我料南開當局絕對予以贊助的。因為假使所感誠為我們這個圈內的錯誤,一手掩不住天下的人,這無須隱瞞。教育不是妓女,不應修飾外面為遊客看的;假若原來的思索在未寫以前已是錯誤,那麼,誠懇的教育家應以憐憫的態度諒解這種學生,並且希望他在刊物上發表,對症下藥,順便給我們以公開的商榷、討論和指點。 這樣一篇富於思想而又具有戰鬥精神的文字,出自一個高中二年級學生,已透露出他的才華、他的見地、他對社會的態度、他對文學崇高使命的追求。 《雜感》於序文後列出三個小題目,一是《Gentlemen的態度》;二是《「文憑同教育救國」》;三是《Supplyanddemand》(《供給和需要》)。在《Gentlemen的態度》一文中,他嘲諷了一位教授屈從于「洋權威「的惡劣態度。這位教授在講臺上「大講其理」,說什麼「……好了,外國人有金錢有強勢,猶以Ge-ntlemen的態度對待我們,我們反不自量力,不以Gentlemen的態度向他們,這不是自找苦吃麼?」作者援引這個事例後指出,這種以「他們的『主人』如何,他們亦如何」的說法,貌似有理,但卻是「他們全屈服于洋權威」的荒謬邏輯。在《「文憑同教育救國」》中,他諷刺了一面學生在考試時作弊,一面校長在每次開學和畢業典禮時講著「教育救國」的現象,他以為這不過是領得一個自欺欺人的「『教育救國』的執照」罷了。《Supplyanddemand》一文也是諷刺得頗為辛辣的。此文先提出「需要多供給,少則市價漲」的一般道理,然後引出一個學生發問說:「上次北京豬仔奇貴,是不是供給少於需要的原故」。答曰:是這個道理。然後筆鋒一轉,指向一種社會現象,即「做太太確是一件難事」,有些人選「太太」,必定是「英語精通,滿身洋氣」,「要洋氣非遊外國不可」,這樣大學畢業的女學生都得落選。要入選,那就得「讀洋書,做女留學生」。文章最後說:「上面是能闡明Supply(需要)anddemand(供給)的原理,當然這比買賣豬仔有趣多了。」這則雜感不能說十分深刻,但卻具有一種令人發笑的喜劇性,其中對曹錕搞的「豬仔議會」暗含譏諷。 從這篇《雜感》已可看出家寶是一個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青年,他那血性方剛的熱烈情性已表現出來,而他的父親是不可能理解他這個兒子的。 家寶還有另外的一種精神探索。他那少年時代就萌生起來的憂鬱苦悶,那種孤獨寂寞之感,不僅早在他內心激蕩著不息的情感波瀾,同時也使他在思索人生,他內心的精神生活是有著一個天地的。其內容不單是苦惱和傷感,也有對生活的思索和憧憬。他這種富於浪漫色彩的個性,使之對詩有一種特殊的追求。他在一段時間特別喜歡寫詩,並且用詩當作了他達情的工具。 他寫過《今宵酒醒何處》後,就不再寫小說了,而是寫一些小詩。1926年10月31日,他在《庸報》副刊《玄背》第13期上發表了《短詩二首》: 林中 晚風吹雨,點點滴滴,正晴時,聞歸雁嘹唳。 眼前黃葉複自落, 遙望, 不堪攀折, 煙柳一痕低。 「菊」,「酒」,「西風」,黃黃白白與紅紅,摘取花枝共一叢。 酌酒半杯殘照裡, ——打頭簾外舞西風! 這些小詩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明顯地烙印著模仿舊詩詞的痕跡,又分明流露出一種淒清而憂傷的調子。它和小說《今宵酒醒何處》是相通的。他接受過古典詩詞的薰陶,也讀過不少新詩,但他寫詩,總是追求古典詩詞中的意境美。1928年上半年是他寫詩最多的一個時期。在這些詩作中,蕩漾著他那旺盛的詩情,或阿惋清冷,或恬淡幽靜,但它的詩境又是那麼朦朧超脫。 四月梢,我送別一個美麗的行人古城啊,古城, 這般蘊藏著悵惘, 這般鬱結著傷心。 今夜淒淋的雨打著搖曳的燈。 水瀉的泥路上行著一個落漠的行人。 我仍冒著冷雨 送你歸去, 你明晨便將無蹤無影。 古城啊,古城, 蒼苔蓋滿了頹牆, 土徑鋪潤著青茵。 今夜嗚嗚的濕風吹著淅瀝的雨,送你飛越溪畔, 又穿過荒林。 你便這般悄悄地離開這裡,明朝只有睡柳號著淒音。 古城啊,古城, 日後牆外不飛嫋嫋柳絮,日後樓頭不見紙鳶輕影。 這夜半 枝頭的濕花滴瀝著 淒傷的淚, 便飄飄地沾埋污泥, 又投入流水伴你長征。 明晨熹光斜照一堆, 殘頹的花, 你已無蹤無影。 曹禺曾說,「當時我對詩的看法是不正確的,認為詩是一種超脫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我自己只覺得內心有一種要求,非這樣寫不可。」這首詩,就有這種味道。你說它超脫也好,朦朧也好,但它的情調卻是阿楚而悲涼的,詩的意境也是完整的。雖然它缺乏深刻的思想性,但曹禺作為一個詩人的氣質和才華卻閃現出來。不久,他又寫了一首長篇抒情詩《南風曲》,發表在《南開雙周》1928年5月第4期上。這首長詩寫得更飄逸了,好像田園牧歌一樣。他的想像力是那麼飛揚,把我們帶入一個村童的夢境之中。在晨光中,林野靜默,山巒安謐,草香迷人,綠茵酣適。南風吹來了,送來濕土的香味,山野靜悄悄,村童漸漸熟睡。「吹得睡靈兒出了軀竅,吹得睡靈兒飄飄搖搖」。於是他夢見一個柔媚美貌的洗衣少女,紛披的長髮,雪白的裸足,漫歌著抑揚的村調。村童的心靈不自主地驚喜,讚歎這少女是「這般柔媚,這般美貌」,他被迷住了。但是禪寺的鐘聲卻驚醒了他的夢境,不由得使他癡想顛狂。可是眼前只剩下「殘花」,「土岡」,伴隨著那單調的鐘聲「當當……當當」。如果說《四月梢,我送別一個美麗的行人》是在離情愁緒的不言境界中,蘊蓄著的是悵惘,鬱結著的是悲傷,而《南風曲》就更多地體現了對一種浪漫的縹緲的境界的追求,但又是一種美的嚮往的破滅和失落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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