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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一天裡,父子是很難碰面的。清晨,他去上學,午間在學校裡進餐,下午放學才回家。家寶在學校裡,過得十分愉快,上課,演戲,和夥伴談詩論文。而一回到家裡,就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一進家門,整幢樓房就靜得嚇人,光線幽暗的樓道裡,陰沉沉的,似乎空氣都像冰塊那樣凍結起來。沒有一點聲息,也沒有一個人影。父親和繼母抽了一夜的鴉片,把黑夜當白天過。家寶回家時,他們還在睡夢裡。僕人們都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主人的酣夢,都躲到另一座樓裡去休息。既然這樣難得碰面,可是偶爾碰到一起吃飯,飯菜剛剛端上來,父親不知為什麼就大發脾氣。有時,就把廚子大罵一通;有時,就在飯桌上把哥哥訓斥一頓。繼母在旁邊勸說,不勸則還罷了,越勸便罵得越厲害。這種壓抑的氣氛,使家寶內心經常有一種沉重的壓力,窒息得很,都要悶死了。他唯一的辦法,便是悄悄地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看書。

  家寶苦悶的酵素,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滋長著。他對父親不滿,他對家庭不滿。這種不滿只是在他心中凝聚著,回蕩著。他不是那種人,一遇不滿便怒形於色,把它發洩出來,化為種種反抗的行動,而他總是苦苦地思索著。父親是喜歡他的,同家修形成對照。但是,父親卻越來越不理解家寶了,為什麼這麼小小的年紀會有那麼多苦悶,這些苦悶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其實,家寶的苦悶也不全部是來自家庭,他讀了那麼多書,特別是文學作品,他接觸到家裡以及周圍的熟悉的人事,他又是那麼敏感的一個人,於是便常常陷入一種追索的苦悶之中。家寶已經是高中生了。由混沌的少年進入富於自主意識的青年時代,在他的意識裡逐漸增長著的是對社會的不平感,是對種種人事灼熱胸膛的正義感,是對人生意義的朦朧追求,是對現實中貧富對立的強烈感受。他曾經這樣說:那時已經讀高中了,覺得頓時長大了,似乎對人生的意義有所追索,對社會也有更多關注了。我曾經在大街上遊行高喊取消二十一條,還高呼過「還我山東」的口號,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是憤恨的。打倒列強是很清楚的,那時就會唱打倒列強歌: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齊歡暢。那時,我們就唱著這樣的歌曲,參加一些政治活動。南開中學是有這樣的好傳統的,周恩來同志在南開讀書時就開始了這個傳統,一代一代傳下來。

  家寶的高中時代,正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轟轟烈烈的北伐戰爭從勝利而失敗。當時的天津處在軍閥統治之下,但是,全國反帝反封建的重大鬥爭都在南開中學引起過強烈的反響。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後,師生組織了「南開中學五卅後援會」,並演出戲劇宣傳反帝愛國思想,家寶熱情地參加了這些宣傳活動。1926年,北京發生了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段祺瑞反動政府公然槍殺愛國學生,激起了南開中學師生的憤慨。《南中週刊》發表文章,聲討段祺瑞的血腥罪行,並對當時的教育總長「不惟絲毫無動於衷,而反為政府通電,話之為暴徒」的行為痛加譴責。事隔兩年,在家寶擔任編輯的《南開雙周》1928年第1期上,還在卷首用大字排出魯迅《淡淡的血痕》中的語錄作為紀念。1928年,日本帝國主義在山東濟南製造了槍殺我同胞和外交人員的流血事件,校刊上立即發表《濟南事件發生以後》、《濟南事件的意義以及我們的自覺》等文,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

  南開中學也有共產黨人。有一次,曾發生一起震動全校的事件。和家寶同年級的一位同學管亞強,在學校開大會時,指責校長張伯苓,質問他為什麼不允許學生罷課。

  管亞強是CY,他這樣敢於當面指責校長,在校內反響很大。有的學生對管亞強很不滿意,有些學生持中立態度,而學校當局則採取嚴厲的態度。家寶很同情他,覺得管亞強沒有什麼不對。家寶的同學陸以循回憶說:我在中學時同家寶住在一間宿舍裡,他比我高一年級。當時,他在高中一年級,同屋四個人,有位同學叫管亞強,他還是個有名的政界人物的子弟,很激進。學校開會時,他敢和張伯苓頂撞,質問張伯苓,後遭到學校打擊,並通過他的家庭對他施加壓力。家寶很同情他。我當時是站在張伯苓方面,我覺得校長對,學生怎麼能頂校長呢?但是,家寶卻不是那樣,他的思想比較前進些,他覺得管亞強是有道理的。雖然,家寶沒有公開站出來為管亞強講話,但同我的想法不一樣。特別管亞強有一段因受壓力而沉默起來,家寶就更同情他。

  家寶和管亞強住在同一間宿舍裡,但平時很少談政治問題,他不知道管亞強是CY。他看管亞強每天很忙,鬧罷課,經常外出活動。偶爾交談起來,管亞強也說:「家寶,你老是死啃書本有什麼用?」但管亞強敢於站出來同校長頂撞,那種積極的反抗精神,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當全國解放後,他們再度重逢時,管亞強已改名張致祥,是我黨一個高級幹部,他才知道那時管亞強在南開中學時已經在從事地下工作了。1927年,家寶擔任了《南中週刊》「雜俎」欄的編輯,他不但自己編輯雜文、短評,而且親自撰寫雜感,在第20期、25期、30期上,他以萬家寶和小石的名字發表了幾篇文章:《雜感》、《偶像孔子》、《聽著,中國人!》,或批判迷信偶像,或評說是非,或針砭錮弊,寫得也頗犀利。其中最能體現他高中時代的社會思想的,是1927年4月在《南中週刊》第20期上,以萬家寶的名字發表的題為《雜感》的三則雜文。這時,他已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了。這篇《雜感》確如郁達夫所曾希望於他們的,對惡勢力的攻擊持著「正大的態度」,它的「罵人」也是「光明磊落,不失分寸」的。在三則雜文前面,有一段序言,頗能看出曹禺當時的某些思想態度。他是這樣寫的:將那閃電似的,奔流似的,憧憬的情趣,以及由各種現象而產生的心境,它只有天才能為之解釋。同時一般庸流複可感觸得到的,驀地把它提到字塊裡,無目的地把它寫出,無意義地映在癡人的腦海裡,這或是「雜感」的真義吧?

  「這個人癲頭癲腦,一肚子鬼話。」我們常對人這樣批評。由這句話,總可逆料此人不會說「人話」的,甚至所謂「人話」反根本不曉,因為人非鬼,為人而雲鬼語,則怪異可知。實在癲氣十足的癲子,鬼話不能講,人話反而不少。果儘量感受其味格,他的話裡頭當發現孕含著不滅的創造性;他的思想常變化流動,永進不息,顯現他在徹底地思索面前的事物,不為一切庸俗的利望所擾而變動他的觀念。他的生活欲求極端興旺,他的感想無在不可施展,他所見是正確社會的面影,因是他的「鬼話」便長瀉不息。由這出發點講出的「鬼話」便是雜感的完成。

  從這一段今天看來依然充滿熱忱的議論來看,他對「雜感」的解釋還是有它的獨到見地。的確,在那個社會中,能講「鬼話」倒是能道出「正確的社會面影」。特別是作為一個高中二年級的學生,所追求的是在事物面前的「徹底地思索」,是「發現」事物中「孕含著不滅的創造性」,是「不為一切庸俗的利望所擾而變動他的觀念」的獨立不倚的精神。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緊接著他在這個短序中又寫到:轉到自己,假若生命力猶存在軀殼裡,動脈還不止地跳躍著的時候,種種社會的漏洞,我們將不平平庸庸地讓它過去。我們將避去凝固和停滯,放棄妥協和降伏,且在疲弊困憊中要為社會奪得自由和解放吧。懷著這樣同一的思路:先覺的改造者委身於社會的戰場。斷然地與俗眾積極地挑戰;文學的天才絢爛地造出他們的武具,以詩、劇、說部向一切因襲的心營攻擊。他們組成突進不止的衝突與反抗,形成日後一切的輝煌。然而種種最初的動機,不過是那服從于權威,束縛于因襲畸形社會的壓制下而生的苦悶懊惱中,顯意識地或潛意識地,影響了自己的心地所發生雜亂無章的感想。那種紛複的情趣同境地是我們生活的陰萌,它複為一切動機的原動力,形成大的小的一些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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