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後山成為他唯一可去的地方。雖說,他還不懂得什麼是恐怖,但每次走到小溪旁邊,望著那高大的「神樹」,他似乎覺得到處都有神秘的東西在張大了眼窺視著。忽然,這些又看不見了,留下的是陰森森的、充滿詭秘的恐懼。要不是小溪中有小魚可捉,他是不願再到這裡來玩的。除了這裡,一個衙門裡又有什麼可玩耍的地方。時間長了,他也習慣了這個唯一可玩耍的去處。在這裡玩累了,就一個人坐在那裡,享受著它靜謐的氣氛,孤寂的心靈也得到寧息。他可能覺得這裡的神奇和恐怖比孤獨還更好些,他越是不敢看那高大的「神樹」,便偏偏看著它,似乎要看穿它詭秘的所在。就這樣,把時間消磨在這裡。衙門裡到處都是森嚴的。一層又一層的院落,幽深,寂靜,有時連個人影都看不到。偶爾有個士兵出來,又鑽進屋裡去。這些士兵也不敢打破這裡的寧靜和森嚴。真是說不出的壓抑,說不出的窒息。但是,有時犯人像鬼哭狼嚎那樣叫喊起來,突然打破這寂寞,之後,卻使添甲感到更加恐怖。有時,甚至使他毛骨悚然,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他的好奇心驅使他去探知其中的秘密。

  前院的大堂上又在拷問罪犯了。添甲躡手躡腳地走到一個角落裡,從遠處望著大堂上發生的一切。好森嚴的公堂!軍法官高高地坐在正中,兩邊站著荷槍的大兵,刺刀閃著寒光,後面還擺著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老式武器。軍法官一聲令下,執刑的大兵便掄起皮鞭,朝著犯人的脊背抽了下去。一會兒,便把犯人打得血肉模糊,皮開肉綻了。添甲,膽子很小,他不敢看那種打人的凶相,更不敢看那鮮紅的血,也不願聽那聲聲慘叫,但是,他又有一種天性,總想探知事情的真相,觀察眼前發生的一切。當他終於看個明白,就打心裡恨那個軍法官。就是這種探尋隱秘的心理,使他一次次去看,這殘酷的景象就一次次地刻在心中。他聽說,這些罪犯都是土匪,其實都是農民,他記住那些看上去醜陋卻善良的臉,也記住軍法官那殘暴的目光。

  使添甲感到十分奇怪的是,本來把犯人打得半死了,士兵們把他抬下來,還想法為他治傷。就是這些鞭打犯人的士兵,他們自己掏錢買來雞蛋,把蛋清取出來,輕輕地敷在犯人的傷處。據說,這樣可免得毒氣攻心。這些大兵打起犯人來那麼狠,而此刻又是一副菩薩心腸了。添甲對這些大兵是很害怕的,看到這些舉動,又使他對這些大兵多少增加了幾分好感。可是,等這些犯人把傷養好了,還是要拉出去槍斃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添甲是無法明白的。

  衙門前面是一個操場,這也是添甲發現一個可供他玩耍的地方。大兵們每天操練,他就在遠處觀看,覺得滿有意思。有一次,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操練,忽然聽到帶隊的營長喊口令:「立正,向右轉!」隨著便跑到添甲面前立定,向他行了一個軍禮說:「請少爺訓話。」這一下把添甲搞得不知所措了。開始,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愣在那裡。看著這位營長那麼鄭重其事,嚇得他拔腿便跑,一溜煙跑回家中。他本想到處走走看看,想不到會遇到這些麻煩,以後,他再不敢去操場了。

  鎮守使的衛隊就住在衙門裡。衛隊的士兵挺喜歡添甲,一見面就少爺長少爺短的,添甲對這些大兵也不再害怕了。有時,他們拉他到宿舍裡去,他也跟著進去。這些大兵湊在一起也很熱鬧,有唱的有玩的。他們推牌九,在那裡吆喝得挺起勁,什麼大天嘍,長三嘍,……一群人圍在一堆。有的大兵就歪躺在床鋪上,哼著小曲:「初一十五廟門開,牛頭馬面哪兩邊排……殿前的判官啊掌著生死的簿,青臉的小鬼喲,手拿著拘魂的牌。閻王老爺啊當中坐,一陣哪陰風啊,吹了女鬼來……」一個淘氣鬼在那裡唱著:「正月裡探妹正月正,我與那小妹妹去逛花燈,花燈是假的喲,妹子,我試試你的心哪,咦哈呀呼嘿!」剛一唱完,他就對著添甲詭秘地笑著,一時間,大兵們都哄起來了。添甲,覺著大兵們的宿舍裡滿有意思,挺好玩的。有一次,他喊著父親,「阿爹你來,你來啊!」他拉著德尊進到衛隊的宿舍裡去。此刻,大兵們正在推牌九,在那裡玩得正起勁,吵吵嚷嚷。萬德尊從來不進當兵的住房,他以為這是有失鎮守使大人的尊嚴的。今天,不知怎的被添甲拉進屋裡,一看大兵們正在賭博,立刻變了臉,頓時發起脾氣來,勒令他們停止打牌,並派一名士兵把軍法官喊來,吩咐說,凡參加賭博者每人各打十軍棍。說過,掉轉身急急離開。事後,他埋怨添甲不該把他帶到衛隊宿舍裡去。俗話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親眼看到士兵賭博,如不管那就有損威嚴,管了就要傷害士兵。曹禺說:「這件事,我當時就懂得了,原來有些事還要欺瞞。以後,衛隊的大兵見到我,再不叫我二少爺,而叫我狗少爺了。」

  雖然,他還是個孩子,但是,他也逃不開他所經歷的生活的教育。本來是無心的,對那些士兵還懷著友好的心情,現在卻翻了臉,挨了罵,又受到父親的責怪,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們罵他狗少爺,他心裡是難過的,淒涼的。

  在這座森嚴的衙門裡,他出出進進都覺得四周有看不見的高牆阻擋著他。出入大門,衛兵得向他這個二少爺敬禮,到操場看操練也要他訓話,他覺得太不自由了。最使他高興的事,是坐著轎子到市場上去買白葡萄吃。宣化的白葡萄馳名華北,分外香甜,但更吸引他的,還是到外邊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他在衙門裡實在是悶得要死。

  宣化雖系邊境的屯兵重鎮,但經過歷朝歷代的建設,文物頗多。城內有關岳廟、武成王廟、城隆廟、八蠟廟、北嶽廟、東嶽廟、關帝廟、火神廟、馬神廟、龍神廟、藥王廟等。民國成立之後,祭祀之風仍很盛行,每到廟會時,四鄉百姓聚到城裡來,煞是熱鬧。特別是元宵佳節,更有燈會、演戲等。宣化的廟宇,給添甲很深的印象:東嶽廟裡繪塑的神鬼,猙獰恐怖,頭頂平天冠、兩手捧著玉笏的黑臉閻羅,端坐在上方,面前守著判桌,兩面排著牛頭馬面,青面獠牙,鬼氣森森。他似乎覺得這裡就是鎮守使衙門裡的大堂,而那閻王便是軍法官,好像閻王爺就要拍下驚堂木,惡狠狠地注視著他,一時間嚇得他都不敢移動腳步了,似乎連呼吸也都停止了。那些面目可憎的惡鬼,同大堂上的軍法官的形象攪在一起,混成一片了。宣化有這麼多廟,又偏有像廟宇一樣的衙門,這神、鬼、人統治的世界,在他心靈中交織成一幅模糊而又可怖的景象。

  再有,就是跟著繼母去看戲了。

  宣化,偶爾也有外邊的戲班子到這裡演戲,多是從山西省過來的,演的是山西梆子。戲班的頭目總是先到鎮守使衙門來請鎮守使大人看戲,大概是為求得官方的保護吧!德尊沒有多少興趣,他也不願抛頭露面,繼母是非去不可的。她本來就喜歡看戲,在天津是三五天便到戲院裡去,來到這塞外市鎮上,看戲成了稀罕的事。這樣的機會,繼母是不會放過的,添甲也不會放過。但是,在這裡看戲又和天津不一樣了。鎮守使夫人看戲,好大的排場:坐著轎子去,衛隊士兵一路吆喝著開道,路邊的百姓都看著鎮守使夫人的轎子。到了演戲的場子上,無論臺上正演著什麼,都立刻停了下來,改演跳加官,取其天官賜福的吉利,以此迎接將軍夫人。臺上喊著:「鎮守使夫人到!」「少爺到……」這時,繼母便把早就準備好的銅子,大把大把朝臺上拋去,撒滿了戲臺。演員們都搶著撿銅子,台下的觀眾又跟著站起來,那場面真是熱鬧得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