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禺傳 | 上頁 下頁


  黎元洪的幕僚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了。萬德尊也在,心如焚火。這時,不知哪位出了個主意,建議搞搞「圓光」,蔔測政局的前途。於是,便想起添甲來,讓他充當「圓光」中的童男。所謂「圓光」,是類乎巫術的一種迷信,它必須請童男童女來作主要角色,以為童男童女有所謂童貞,其靈性可通神靈。「圓光」時,房子裡不准開電燈,只需點上蠟燭,把一張雪白的紙貼在牆上。「圓光」者手持蠟燭,在白紙上來回照著,大概是因為牆壁凹凸不平的緣故,牆上便顯現各種形狀的影子。這時,「圓光」者便問童男童女,這些影子的形狀像什麼東西,當童男童女答出後,就據此加以解釋。「圓」者,就是解釋的意思。如能解釋得圓滿,便得到祈靈的滿足,蔔出吉凶禍福來。在這次「圓光」中,也不知添甲哪兒來的興致,當人們問他看到了什麼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就說,他看到了千軍萬馬,看到黎元洪大總統帶著千軍萬馬來了。還說,從軍帽上就看出是黎元洪,而且黎元洪打勝了。同時,還有一位童女參加,人們問她看見了什麼,她說什麼也沒有看見。而添甲說得那麼活靈活現,使滿屋子的人都不能不信,不敢不信,說得那些大人們個個目瞪口呆。人們祈求的東西正是添甲所說的。但一個小孩子,他怎麼懂得這些呢?可他又偏偏說出來了,這使那些官僚們又驚又喜。

  「圓光」之後,回到家裡,德尊便問添甲:「添甲,你昨天是怎麼回事?」添甲對著父親笑了笑,就跑掉了。曹禺後來回憶說:「我當時是順嘴溜出來的,我講得那麼神氣,我從來還沒有像在這次『圓光』事件中佔據主導地位,使我成為一個中心人物。那時,我懂事不多,但客人來了,我有時也聽到他們講到時局,人家問我,就這麼講出來了。」在這次「圓光」中,添甲成為人們注目的中心,也可以說,他在這個戲劇性的事件中扮演了一次主角,演得逼真。他決不是故意搞什麼惡作劇,而是一次十分自然的即興的小品表演。從這個角度說,他的表演才能得到了一次展現的機會,也使他得到一次實際演出的體驗。當然,添甲的「圓光」並不靈驗。緊接著便在北京爆發了張勳復辟事件。段祺瑞在天津附近的馬廠又誓師討逆。1917年7月12日攻入北京,張勳逃進荷蘭公使館。14日段祺瑞重新執政,黎元洪通電下野,馮國璋當上了大總統。隨著黎元洪的下臺,萬德尊也不得不暫避一時了。

  添甲跟著父親又回到天津,正趕上華北水災。外縣的災民逃進天津,到處都是衣裳襤褸面帶菜色的饑民,沿街乞討,四處流蕩。在二馬路附近也搭滿了災民的窩棚,添甲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淒慘的景象。男人挑著筐子,一頭是呱呱待哺的嬰兒,一頭是鍋碗盆勺,破衣爛被,後邊跟著女人拉著能走路的孩子。這種悲慘的畫面深深刻在他的心裡。特別是夜半更深,孩子的淒厲的哭聲,更牽動著他的心。曹禺說:「看到那些逃難的人,真是慘極了。一個老婆婆挑著兩個孩子,可憐得很,目睹那種慘像,是至今都未能忘記的。後來,我還到天津郊區去過,那也是十分荒漠而悲慘的景象。這些,都是以後寫戲的最初印象。」

  就在大災荒的日子裡,一個姓段的中年婦女來到萬家公館,人都叫她段媽。段媽挺能幹,樸實勤勞,什麼活計都搶著幹。但是,誰又能懂得她的疾苦呢?她的滿肚子苦水又向誰訴說呢?她的活兒之一,就是晚間陪著添甲睡覺。有時添甲睡不著,便要段媽講故事,她便把她的家事向添甲訴說。段媽的命運是相當淒慘的。她從小就生長在農村,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父母都是活活餓死的,她出嫁後,也從來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她的丈夫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一年到頭,累死累活,還不清地主的閻王債,因為交不出租子,硬是被地主老財活活打死。她的公公看到兒子死去,被地主逼得走投無路而自縊身亡。婆婆在沉重的打擊中,也被迫懸樑自盡。就這樣,很快就家敗人亡了。段媽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還有一個兒子,那是她的希望,她的命根子。有一次,兒子頂撞了財主,遭到一頓毒打,打得遍體鱗傷。段媽看見兒子那種痛苦萬分的情狀,心如刀絞。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連每天的飯食都搞不到,哪兒又有錢給兒子治病,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眼看著傷勢一天天嚴重起來,身上長滿了膿瘡,上面爬滿了蛆,硬是活活地疼死了。每當段媽講起這些,添甲心裡就十分難過。段媽一邊講著一邊抽泣,添甲也陪著流淚。善良受苦的段媽,成為曹禺第一個人生啟蒙的老師。添甲雖然不能懂得段媽的命運,但是,段媽的淒苦悲涼的心情,卻給了他很深的感染,他永遠忘不了她那額紋深陷的面煩,那有點豁的嘴唇,那沒有一絲笑容的苦像。

  也許是由於受到段媽的影響,也許是看小說的緣故,添甲的心總是向著窮人。有一天,父親抽足了鴉片煙,又一時心血來潮,就叫僕人把添甲喊來,他要考考添甲,要他賦詩一首。添甲雖然讀過一些詩,但他還沒有寫過詩。但這沒有難倒添甲,思索片刻,便哼出兩句詩來:「大雪紛紛下,窮人歸無家。」萬德尊想不到添甲會做出這樣的詩來,而且是暗合他的心事的,便連聲稱好。於是,便又對添甲說:「添甲,你還小,但你知道你是『窶人之子』啊!」諄諄囑咐添可不要忘記自己是個窮人的兒子。添甲怎能理解父親的心意呢?因為,父親總是重複「窶人之子」的話,他便記得很牢很牢了。在他的潛意識中,總是有著「窶人之子」的印痕;在他心的天平上,那砝碼也總是放在窮人一邊。

  在曹禺的童年生活中,還有一段重要的經歷。大約在他八九歲的時候,萬德尊曾被任命為宣化鎮守史,只有他跟著父親母親到宣化府。這段時間並不長,但在他的生活道路上卻給了他終生難忘的印象。

  宣化,在人們心目中是個塞外荒涼之地,也是一個人們不願去的地方。宣化,地處長城以北,靠近蒙古,自古以來就是屯兵之要鎮,阻敵之要塞。德尊到這裡任職,自然不是什麼肥缺,不是迫不得已,大概是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但是,宣化自有它的氣勢,自有它的塞外風光,大自然之美。宣化城位於群山環繞之中,城北有北山,城西北有天德山』城東有湯池山。此外,還有東望山、西望山、燕然山、馬鞍山、八寶山、黃羊山、雞鳴山等。桑乾河,又名洋河,其源頭來自山西,由陽原縣經大小渡口東流入宣化境內,又有壺流河由蔚縣流來相匯合。所以,宣化以山川形勢之險峻而著稱:「全鎮飛狐紫荊控其南,長城獨石枕其北,居庸屹險于左,雲中固結於右。群山疊嶂,盤踞崎列,足以拱衛京師而彈壓蒙古,誠北邊重鎮也。」

  鎮守使的衙門就設在四牌樓東,它原是明朝鎮朔將軍府,經歷代總兵修治,仍保持其森嚴的氣勢。衙門口大門上的油漆已有些脫落,而兩旁的石獅卻猙獰嶼立,大門內就是遮得嚴嚴實實的影壁。從外邊望去,不知高牆內邊深藏著什麼秘密,給人以陰森玄秘之感。萬德尊就把家安排在衙門的最後一層院子裡,這裡清幽蔭蔽,只是未免太冷清淒涼了。由此院通向後山。山是光禿禿的,怪石嶙峋。好在有一道清流順出而下,匯成一條小溪。在這小溪旁邊,有一株高大的「神樹」,據說它有百年以上的歷史。樹幹粗壯,盤根錯節,枝椏向四周空間伸展開去,把個院落遮得不透陽光,陰森森的。

  添甲從天津那樣繁華的城市,來到這樣一個冷清的地方,很不習慣。看不到喧嘩的街區,聽不見火車的長鳴,沒有小朋友一起玩耍,冷清,寂寞,真像關進了籠子裡。本來他就性格抑鬱,如今感到更孤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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