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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研究院畢業了,考慮出路問題。1936年傅作義在綏遠當政,他收復了由日軍支持的德工搞的傀儡「內蒙自治政府」所在地百靈廟,一時成了抗日英雄,平津學生對他極為推崇。學校介紹我去他那裡工作,他也極力拉籠平津學者、知名人士以擴大其勢力及影響。我曾去城內綏遠辦事處聯繫過,對於官場的派頭仍是看不慣。回來向系裡表示我願留系工作,心中想將來可以留學美國得個博士學位回國當教授,並不願去當綏遠那個官。我仍迷戀學校生活。

  1937年上半年,當我埋頭寫論文時,每週末進城看電影,感覺到一種特殊空氣。街上日本軍人增多了,皮鞋聲不斷沖人耳鼓,我常去北海很喜歡上白塔觀全景,每次遇見一些日本軍官在塔前邊瞭望北京全景,指手劃腳,口中念說不停。我不懂日語,但聽那一副目中無人的口氣,心中非常憤恨,忍受不了那股蠻橫勁。另一面學校內人心惶惶,沒有人安心讀書,好像有什麼大事要來,人們期待著、恐怖著,對什麼活動都不感興趣,學校空氣沉悶。

  就在這時,北平幾個大學組織赴綏遠參觀團,應傅作義邀請,去綏遠參觀,去看看新收復的百靈廟,這是件吸引人的事,我畢業後就參加了這個參觀團。6月底去綏遠,7月7日到包頭時就發生「七·七事變」,日本侵略者大舉進攻,全國抗日戰爭打響了!

  ※第三章 烽火晉東南

  1.「讀書救國」的幻滅

  隨顧頡剛參加西北教育考察團

  燕大研究院畢業論文通過後,我不願去綏遠傅作義處工作,向校方提出願繼續留校。如今自認為大事已定,就參加了北平各大學教授組織的西北考察團去綏遠參觀。此團緣起有一段經過,我聽顧頡剛先生談,有位段繩武先生招募河北移民在包頭、五原墾荒已十年,他自然是受山西派(閻錫山當時統治山西、綏遠,傅作義原為閻系)的支持。這位段先生為了擴大及鞏固他的移墾計劃,在北平組織西北移墾促進會,參加的有梅貽琦、張蔭梧、顧頡剛、楊鐘健、徐炳昶、劉治州、張星烺等教授、學者,並推顧頡剛為理事長。由此會發起組織西北考察團,以考查綏遠抗日和移墾事業為號召,參加者數十人,多為各大學師生,我想利用此暑期到西北看看,隨團於6月底乘火車去歸綏城。

  車出長城奔向西北草原,在大同住宿一夜,受到當地政學界歡迎,參觀了大同的九龍壁,比北平北海的還大些,但為附近泥土污染淹沒底部,不為當地人重視。大同石佛因時間關係沒有去參觀,甚為遺憾!燕京同學中有讀社會、新聞系的邀我夜間去作社會調查,走向大同夜間小肆,燈火處處,有賣各種小吃、小攤販擺有各種雜品、街道狹窄,但頗繁盛,人肩擁擠,間有穿花衣服的妓女拉客。過去雖聽說過妓女拉客,現在親眼目睹,很為驚訝。這一帶是大同的貧民住所,也是無所不有的罪惡之區,官方接待人員是絕不會帶我們來看的。大同之後火車馳向歸綏,沿鐵路兩側有很多田地遍種大而美麗的花朵,紅黃白紫,非常鮮豔,問車上列車員,才知那是鴉片煙開的花,叫做罌粟,結果後即為煙土。整整一天,列車奔馳在罌粟花田地中,令人驚詫。有人說,這沒有什麼奇怪的,無論綏遠官方,或地主都以種大煙賺錢。據說這還是閻錫山的一個政策,作為生財之道,但他不許山西省內種煙土,他要保護他的根據地。而在綏遠大種其鴉片,所以綏遠本地人很反對他這個政策,我們到歸綏後,參觀了大招。舍利圖招,往北翻大青山去土默特旗政府蒙古包遊覽,渡黃河訪昭君墓地。墓地已湮沒不堪辨認,我當時相信毛延壽畫醜像之說,為昭君不平。讀歷史時,對漢朝和親行動我不贊成,認為是民族的恥辱,非常欣賞唐人戎昱《詠史》一詩:

  漢家青史上 計拙是和親
  社稷依明主 安危托婦人
  豈能將玉貌 便擬靜胡塵
  地下千年骨 誰為輔佐臣

  我同一兩位對歷史有興趣的同學,在指定的荒堆上憑弔千古和親佳人王昭君,不免觸發思古之幽情。接著參觀了伊克昭盟王府,王府在那茫茫沙漠裡,儼然畫棟雕樑,一大建築群,時小王爺不在,據說常住北平,由其總管接待,府內庭院幽深,還有花園樹木。府外只有一條破舊小街,不過三、四十戶,據說是為王府當差服役的小市集。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沙漠見到蒙古王公的府邸。

  歸綏住了三天,即乘車去包頭,車沿大草原行駛,北面是大青山脈,南是黃河,草原一望無際,公路就是草原略加整理而成。我們坐在車上領略大草原風光,看見藍天白雲的天空下,遠處有牛羊群蠕動,真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之感。面對這古代兵戰之地,想起《吊古戰場文》的詞句,撫今思昔,感慨萬千。今日這浩瀚大平原又將臨新的侵略者的蹂躪,心中很不是滋味。到了包頭後,就知道北平發生了蘆溝橋事變,頓感到國難當頭,無心參觀,大家聚議怎麼辦?議論一陣,宣佈考察團解散,各人自定行止。我與幾位北平有家的同學及北平大學學生一同急急返回北平,怕遲了鐵路切斷歸不得了。

  返回燕京校園,人已走空,只剩下校工及少數學生,本來正值暑期,又兼日軍炮火,當然留校人不多。我們當時以為這是美國人辦的學校日本人不會來攪亂,學校大門關閉,門外即有日本軍隊炮車轟轟而過。聽說29軍抵抗很英勇,在宛平、北平城郊打了幾次勝仗,大家高興歡呼,為29軍募捐慰問。不到一周,忽然日軍飛機以燕京水塔為標示,飛機直沖水塔西折大炸西苑中國駐軍及營房,我們在校學生嘗到了飛機轟炸的恫嚇。日機飛得很低,不僅飛機上太陽標誌甚至駕機人都可看見,一陣狂轟亂炸之後,北平宣告陷落,29軍南撤,日軍騎兵鐵蹄已來燕京門外巡視。8月初,北平成立了什麼維持會,宣示安民佈告,由它臨時維持社會治安。我就在平津通車的第二天帶著簡單的行李乘車去天津,我幾年來買的書籍、衣服(當了研究生後還制了兩套西服)、一部照相機(那時我已開始學照相),還有許多相片,包括我去川邊、打箭爐、雲南的照片,都留在學校,從此丟失了。沿途各站皆停車,受日軍檢查,主要是搜查中國軍隊及抗日份子。看到各站都駐滿日軍,日本憲兵上車檢查,我們敢怒不敢言,非常惱火,只能暗下決心決不做亡國奴,誓死要打口北平。到天津英租界住下,那時逃出來的學生很多,彼此聯繫幫助去大沽口乘英國怡和船去青島,在8月10號左右登上了英國怡和輪船。

  輪船上擠滿了平津逃亡出來的學生和老師,這是條客貨船,鋪位、房間很少,大家都擠在裝貨艙的甲板上。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同幾個人坐在船的欄杆上,船在海浪中前進,非常危險。我第一次乘這種沿海岸的外國船,看到海水碧藍,一望無邊。雖然季節較好,風平浪靜,但海水滾滾,仍然顛簸得很厲害,我吃不住這種顛簸,幾乎嘔吐。甲板上擁擠著盡是學生,大家在船上似乎逃出虎口,自由多了,談笑說唱,無拘無束。那時流亡三部曲盛行,人人都會哼唱幾句,船上歌聲不絕。大家也都談到參加抗日問題,蔣介石已在廬山發表談話,表示抗戰決心,說什麼抵抗一開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大家要救亡圖存。但是我們這些平津流亡出來的學生卻不知究竟將去哪裡參加抗戰。有的說要去南京,有的說去濟南,那裡有平津學生招待處,有的要去河北內地發動群眾,眾說不一。我當時抱有一種特殊心理,不願在日本鐵蹄下做亡國奴,也不願丟棄燕京校園那種讀書研究生活,希望抗戰早日勝利,我仍然回到北平去,現在的流亡只是暫時的。我並且自視很高,認為我已是大學研究院的碩士,已邁入學術專家的大門,同一般大學生不同,我有自己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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