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滄桑九十年 | 上頁 下頁
二五


  在打箭爐近兩個月,結識不少西康建省的官員們,劉文輝請來了幾位「專家」「學者」替他捧場籌劃,其中有位學者姓蒙的,曾有過關于元史的著作,大學教過書,成都名士之一,還有一二位知名人士幫助劉來籌劃西康建省的財政、文教工作,他們不願在打箭爐久住,要在大雪封山前回成都,於是我們三四人約定結伴四川,沿途不安全,又沒有軍隊護送,他們不知從那弄來一位由幫會(哥老會)派來的人護送我們到雅安。我們一行三四個滑竿,我這次也雇了長途滑竿,由兩個抽大煙的抬著,走了約一禮拜到了雅安,這次走的不是進去的路,沿途翻山越嶺走的小路,過了幾個鐵索橋,雖然路險道路又不平靜,我們卻安全到達了成都。這段路程,使我認識和經歷了許多不只學校連外間世界都不大知道的事和人物。走天全,營經小路,翻山越嶺,沿途樹木茂密,山澗險阻,見不到人,這是小偷小匪出沒之地。見有人行走,他們即突然出現,抬起手槍叫停下檢查,施行搶劫,但我們有同行朋友(保鏢的袍哥),只要他上前說幾句話或者亮亮牌子就安然過去了。

  到了黑夜住在小鎮上,鎮上都有財東、富戶,我們不住雞毛小店,由同行朋友介紹住財東大戶家,不但招待好,而且非常巴結友好,一是他們與哥老會有關係,二是要結交川軍劉文輝,他不只是將來西康省的主席,川軍的實力派,而且還是那一帶哥老會的龍頭老大,誰都不敢不買他的帳。所以這次短短幾天跋涉,我們沒有受到什麼危險,反而平平安安地過了。

  到了成都後,住在青年會宿舍,計劃去雲南的事。那時由成都去雲南交通非常不便,從川南去要經過大小涼山,由於川軍漢官的鎮壓政策,涼山彝族(稱為黑倮倮)經常出來襲擊搶漢人去做奴隸,要走這條路需要有大批保護。我無法只好坐中德合辦的航空公司飛機去昆明,十二月初到昆明,那時能坐飛機是件稀奇事,不是當官的有公事的誰坐飛機旅行?所以我到昆明,第二天報上就登有考試院特派員佘貽澤來昆的消息,真是天曉得我竟然突然成了名人。在昆明住在青年會新修的宿舍後,就拿著學校及考選會的文件去雲南省政府交涉。雲南省政府非常協作,由教育廳介紹去省府辦公廳檔案處,說明凡是有關土司的文件檔案,都可給我查看。當時雲南主席是龍雲,他本身就是少數民族的大土司。我不但可以在檔案處看,還可以借出來,因為文件資料太多,我除了自己抄寫外,還雇了一位人替我抄寫。

  在雲南時值西安事變發生。對於蔣介石,由於大革命的關係,又看到他從濟南事變起對日本侵略政策的態度,我對他一直非常不滿,更何況他是個獨裁者,與我的民主思想不合。但那時由於要反抗敵人的侵略,總希望國家強盛起來,能夠抵禦外敵,雖然對國民政府不滿,但它畢竟是我國的政府,代表我們國家,恨它軟弱,對外投降,對內專制,但又盼它振作來,能夠與外敵抗衡,更不希望再內戰下去。所以對西安事變,我是又喜又憂,喜的是蔣介石獨裁居然被扣,憂的是他回南京後國家大事怎麼辦?北平、學校怎麼辦?所以急於返回北平。由雲南回北平那時可走越南,法國人辦有滇越路小火車,路途方便。聽說法國人在河內常扣留中國人,凡是帶有紅字的書,例如《紅樓夢》也要被扣留,可見他們怕共產黨達到如何程度,我犯不著去冒那個險。不敢走那條路,還是乘飛機回成都返北平比較妥當,於是我在1937年1月經由這條路返回燕京。

  在這半年多的調查收集資料中,我接觸到西康、雲南一些官場人物,頗有感觸:西康建省是當時一件大事,但劉文輝並未把它當作重點,他的中心是在爭奪四川政權,西康藏人士司已在他兵力控制下,在與西藏當局簽訂崗拖停戰協定後,劃金沙江為界,他已無後顧之憂。紅軍過後,中央軍來,他最怕中央軍占地不走要挖他的後根,現在中央軍薛嶽部隊撤走,紅軍又已北上,他積極建省佔據這塊後方地盤,用他的秘書長來管理就可以了。但西康建省,打箭爐為省會,地處嚴寒、物質缺乏,對外交通不便,薪資菲薄,居民不多,只千余戶,漢人陝、山幫經商,往往欺詐康民,如以燒酒換狐皮,藏民心中不滿,所以願在當地做官的除少數謀生者外,都沒有作長期打算,弄幾個錢就要回川。當大官的如廳、處長級官,非劉文輝私黨外,都不安心,一到打箭爐安定下來,就互相請客、打牌,以消時日。中央軍雖走,留下有幾個留守處、調查處,他們是中央機關,同省級單位互有矛盾,彼此也以請客設宴,打牌應酬,居然也把我拉進去,我飽餐過了幾次就不參加了,一則賠不起時間,我有我的事,二則實在看不慣他們那套作風。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當官的,給我的印象太壞了。後來聽說他們(包括什麼中央的、西康省的官)懷疑我來西康的目的,打聽我的背景,我更惱火了。

  楊秘書長有兩個女兒同來,小的嫁給在康定小學校校長。學校校長(是一個中小學合辦的學校,學生多為漢人)沒有多大油水,因身體關係又不能幹別的。所以一肚子牢騷。

  我在他家吃飯,當然給伙食費,就同他夫婦同楊秘書長的大女兒認識,並且天天聚首,尤其晚上圍火談天,鬧得很熟習,從那裡也知道一些當官的內幕。那位大小姐高中畢業後待字閨中,年紀與我相同,來到打箭爐,名為照顧她父親,實是遊玩觀光。但她竟對我發生了好感,不但與我親近更替我辦事,把我的要求向她父親報告。漸漸我發現不對頭,這位大小姐與我好另有目的,常常單身來找我,談她的身世與處境,她也有許多煩惱,更需要的是愛情。我卻不敢接受,她長得並不醜,人也溫柔可親,但我怎麼能和她深交,事實上根本做不到。我走時在她二妹家吃飯,她還哭了一場,依依不捨,這是我去西康調查中一個小插曲。

  我回到燕京後,即埋頭寫我的論文。《中國土司制度》共分五章 ,分別為緒論、制度、沿革及現狀、改流和結論。西南邊省土司多至五百以上,自元朝以來,變化不少,我的論文的特點:1.各朝土司的分類統計,演變包括一些重要土司的家譜,改上歸流的情況;2.現存土司的分佈,在一張西南各省地圖上標明其地址,它們的現狀和我的建議,並不完全是一篇理論性的而是結合實際、提出問題謀求解決的時論性論文。這篇論文突出的表現現實調查的特點。5月底論文寫完,接著政治系由吳其玉教授主持論文答辯會,除了本校教授如顧頡剛外,還請有校外知名學者如陶孟和等。審閱論文舉行答辯,對我論文內容及調查情況,回答都滿意,只有一個問題突然提出來,即國家的要素是什麼,這個簡單基本問題,出乎我的意外一時竟想不起來,好在這並不影響我論文的通過和研究生畢業,碩士學位的獲得。但這個事我記得一生。

  這篇論文,印一式兩份,一交學校,一交新亞細亞學會由顧頡剛轉交,實踐我的諾言。「七·七事變」後,全國抗戰,自然不提什麼論文的事。到了文化大革命時,造反派審查我,竟找到了顧頡剛先生調查我的情況。顧頡剛先生大吃一驚,他本以為我已犧牲了,現在卻發現我居然還在,於是告訴造反派,我那本《中國土司制度》論文,他於1944年以中國邊疆學會名義替我出版了,由成都正中書局印行。但是我始終沒有見到。還是我重返燕園教書時,我的學生張植榮在圖書館看到這本書,說是由土紙印的。

  我去邊省調查一事,引起校方與同學們的注意,一時在校園也成了大家知道的人,司徒雷登還特別請我到臨湖軒他住處見我並請吃了一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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