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滄桑九十年 | 上頁 下頁
一四


  這是顧順章向我們講的,我聽過他的「四·一二」慘案報告當然認得他。他說了現在形勢緊張,汪精衛叛變與南京蔣介石合作,寧漢合作反對共產黨,唐生智也站在他們一邊,武漢已成了白色恐怖地方。叫我們趕快離開武漢,並發給我一、二十元遣散費。我知道形勢緊張,孫夫人發表宣言痛斥汪精衛國民黨右派,說他們背叛孫中山先生三大政策,她已離開武漢了。共產黨已轉入地下,同我工作的人都已走了,我不能不走,但感情上還是捨不得,並沒有打算走,仍常去後花樓那個聯絡處,一次被顧順章碰見了,他向我大發雷霆,罵我為什麼還不走,在武漢等死呀。他憤怒的目光嚇得我趕快離開,想留下來的希望斷絕了。第二天就買船票回到沙市,結束了我自1927年2月到8月半年多的武漢革命生涯。

  回到沙市家中不久,武漢即發生了白色恐怖大屠殺,在報上經常看到槍殺共產黨人的名字,有時也發現我認識的,那位對我很好的姓何的也在被槍殺之列,我看見心驚膽戰。我兩位哥哥問我在武漢幹了什麼,回家來有沒有危險?我並沒有將全部情況告訴他們,更不敢把外交部特務處的事講出來,只說我是在工會工作現在被解散了。回到沙市困居家中,找原來聖路加老同學,他們也都不在,各奔前程去了。後來我去聖公會教堂王老先生家玩,他們知道我去武漢鬧了一場革命,問起武漢情況,我也不敢多說,因為沙市風聲也緊,要抓共產黨。好在我在沙市是被國民黨開除了的,沒有人來找我的麻煩,我只有閑坐家中看書,也想想我這幾月在幹些什麼。

  現在想來,由於我不是党、團員,又不是一個很有革命意識的青年,所以把我遣散,不給我工作。我當時卻不這樣認識,覺得他們把我甩了,危難時不要我了,這是為什麼呢?我有點怨恨組織了。我哥哥們的意見是,我什麼也不懂,跟著共產黨亂混,弄得幾乎要掉腦袋也不知為什麼,叫我好好想想這幾年鬧革命的事。他們說,自己沒有本事,沒有學問只能給人當替死鬼,死了還不知道為什麼,還是繼續好好去讀書,學點本事,將來好有出路。

  我雖然只有十六七歲,但自命是個老革命,經他們這樣一說自己也有點糊塗了,我究竟知道些什麼,幹了些什麼,這就是革命嗎?共產黨與國民黨他們為什麼一時合作,一時鬧翻了大屠殺,共產黨是敗了,不知他們怎麼辦?我又應該怎麼辦呢?一句話,什麼都搞不清楚,一切隨著大流轉,假若死了還不知為什麼,真是太糊塗。我覺得哥哥們說得對,自己要有本事,要有學問,要做自己認清了應該做的事。

  1927年是中國大轉折的一年,國民革命從勝利走向失敗,打倒列強、除軍閥的風暴,被反革命右派撲滅,國民黨共產黨從合作走向分裂,中國人民經歷了又一次浩劫,白色恐怖籠罩整個中華大地,工農學生青年遭到大屠殺,紅色的鮮血流滿神州大地,中國又陷入受外國欺辱、人民分裂、內戰與煙火的苦難中。1927年的變化太大了,我在這大變動中像根小草被狂風暴雨卷得不知所終。

  4.朦朧年代

  我家是大巴山裡的中等財東兼地主,在鄉間有錢有勢,為人所「尊敬」,也為人所嫉妒,但算不上「為富不仁」。我從小長大在這種家庭,沒有受到好的教育,母親只是愛撫與企盼,父親忙他自己的事,只在我頑皮鬧了事才管教我,我自五六歲起人私塾後就自由自在的玩。喜歡新奇,哥哥們從下江、夔府帶回來的東西和他們講的故事,件件吸引我,激起我對外面世界無比的羡慕與好奇。從兩河口到譚家墩、巫溪縣城、到巫山,地方越走越大。及至乘輪船、出三峽、順大江到沙市,一步步的走進繁華的城市,看到小時做夢也沒有見到的世面,把我的好奇心引向高潮。什麼都想看看,都想去嘗試一下,都想知道為什麼。

  從小我就是大人們所說的有天分的聰明孩子,雖然不能說是過目不忘,但私塾老先生那點功課、小學及中學的課程倒也難不倒我。從來沒有為讀書發過愁,連不大懂的難讀的算學,我只要在考試前開兩個夜車也是穩及格。在學校裡包括在沙市聖路加中學,讀書學習不是個壞學生,但在學校課外活動上卻是個活躍分子。哪裡有熱鬧,哪裡便有我,演講,演戲,打球,賽跑我都參加而且要做積極分子,出風頭、當領袖的欲望吸引著我。凡是我參加的我總是不甘落人後,極力要出頭。

  在我1925年到1927年的活動中,像我這樣出身的一個初中學生,從哪裡去瞭解共產主義?我的先生,童、劉和那位方先生,他們都是跨党的共產黨員,給我一些小冊子看,我是看不懂的。共產主義ABC,共產黨第一、二次代表大會宣言,《新青年》、《響導》等等,以及國民黨的三民主義,國民黨的刊物,我都看過,但理解不了。在大革命國共的合作與鬥爭中,我是糊裡糊塗的在風暴中旋轉。我沒有接受共產黨訓練及其活動經驗的基礎,當時共產黨工作的重點是工人,北伐中才搞農民運動。我與工、農隔離太遠了,一個初中學生、工廠裡的小老闆不是沒有當共產黨的,可那卻不是我。

  到了武漢,城市更大了,新奇事更多了,我完全被那花花世界迷著。好奇、好新鮮與鬧革命同樣吸引我。我一個十來歲的學生參加到工人運動中,後來竟被吸收做保衛工作,革命給我的機遇是好的,但我自已丟失了。我出身于資本家、地主家庭,沒有受到任何痛苦,只受了洋人和大財東的氣,又沒有在知識和理論上有認識,沒有接受共產主義的橋樑,只是被大革命的風暴所吸引而已。我覺悟低是自然的,在武漢自己身在特務處,已經是革命者了,但卻沒有參加組織的要求,在大革命緊急關頭,把我解散是必然的。

  5.東吳中學重溫讀書夢

  1928年春我去了蘇州,進了東吳大學附中,當了初中三年級下學期的學生。

  我去蘇州上學,有兩個原因,一是這個學校有位沙市人叫彭文餘的,他在那個中學當體育教員,在寒假回沙市來,與我大哥相識,談起我來,他贊成我去蘇州上東吳中學,他可負責代管。另是我不敢去武漢上學,怕被國民黨查出來,上海也不敢去,覺得蘇州比較安全。

  1927年下半年在沙市呆了幾月,除了接受我哥哥們的觀點,認為人自己沒有本事就不能立足在這個社會,沒有知識幹什麼都是糊裡糊塗。鬧革命不懂得革命道理,不知道國民黨、共產黨鬥爭的情況,跟著潮流跑是很危險的。我這兩年來的生活就是這樣。我自覺算是為革命盡了力,為什麼到了危急時不要我了?我留戀那幾個月的武漢生活,但看到報上血腥的大屠殺,尤其是有我認識和一起工作的人,我既是恨又怕。想起我若是還留在武漢豈不也成了刀下鬼了嗎!白色恐怖嚇壞了我,認為這些人是冤枉死的。我否定了自己,覺得好比大風暴中的一粒小沙子,只有被風暴沖刷,自己掌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我既不懂得也不瞭解那些革命的內幕,何必跟著去賣命?還是好好讀書,學點真實本領,重新做人罷。在1927年秋冬的沙市,我准備考學校,重新拿起課本,再就是看小說。當時的報紙、官方的宣傳盡是罵共產黨,反對革命的,我自然不看,從此產生出一種厭惡政治的情緒與心理,總是拿小說來消遣,排除或者說是逃避心中的空虛。那時還追求過一個姓王的女孩子,我們是在聖公會王老先生家裡認識的,我對她很有意,找機會在王家見面談天,還算談得來,王家的大姐也有意搓合,但她家是沙市很有錢的大家,她哥哥在上海讀書,不久就把她送去上海讀書了,我經歷了情感上一番小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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