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滄桑九十年 | 上頁 下頁


  有一位王老先生在聖公會小學教中文,他也是窮途末路,前清考過秀才,辛亥革命後,無處謀生,就信了基督教,在小學裡教書。論他的中文程度教我們中學完全可以,但他教小學多年,是學校一個台柱。他現已年老(他不過50來歲),就靠聖公會吃飯,一家五六口人,大女兒在教會中學(武昌)畢業,也在教小學,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聖公會學校讀書。他家就住在聖公會教堂院內一排平房,占了三間。他大兒子和我同班,也打球,但他要管家事,卻同我很好,他個性耿直,學習成績不錯,常到我家同我大二哥閒談,很有見解,自成一套,特別對當時沙市一些社會腐敗現象不滿,抨擊不止,這點投了我哥哥們所好。

  我是他家常客,因為下學後我除了打球無處可去,幾乎是天天泡在他家。青年人多,還有一位姓李的也是住在教會內的同學,人很精明能幹,小聰明很多,球也踢得特別好,王家成了一個小小俱樂部,我們談天說地,罵人罵世,發洩我們小青年的不滿。我還常在王家吃飯,伙食自然不及我家好,可吃得津津有味,自然我不白吃,總是買些包子、豬腿、熟肉等東西一起吃。在王家我受的影響不小,老先生有學問但不大參加我們談話,我們有不懂的他耐心向我們解答。他有一股傲氣,覺得懷才不遇,流落到靠教會養家吃飯,對社會、對國家、特別對軍閥非常不滿。聽他大兒子講,他信教是迫不得已,怕人打擊才找教會庇護的。

  大女兒我們叫大姐,人長得不好看,中學畢業教小學,一直沒有結婚,快三十了,憤嫉世俗,罵世道不好,男子都不好,很可能是她找不著對象,沒有結婚的原因。大兒子也是一肚子牢騷,同我很好,但有時也諷刺我幾句,說我家是財東。我也是個不服氣的青年,同他也吵架,但同他一鼻孔出氣罵人時候多。我從四川鄉下來,一年多才把土氣鄉巴佬帽子甩掉,家中雖開工廠,卻是個小廠。同沙市那些大字號,大雜貨號,洋行等不能比。像我這樣的小廠的小老闆同錢號小開、小先生更差得遠,他們把我們當作野孩子看待。我哪吃那個氣,王家就成了我們小青年發氣的場所。我在那裡罵那些有錢人的子弟和聖公會長。

  到了初中二年級,我二哥忽然叫我去重慶考川東師範學堂,因為這個學堂是專為川東各縣辦的公費學校,學生讀書不要學費,畢業後還保證給工作。我在十四歲時就去了重慶,這次才體會到川江輪船的生活。我自然坐統艙,最低層的艙位,照規定是有一個床位的,事實不然,統艙在船低層一個大艙裡,有幾十個上下鋪木板床,但這些床都由統艙裡的茶房分包了,你要睡床就得給他錢。那時由宜昌到重慶要走三四天,給他幾塊現洋,他不但給你床鋪而且管你吃飯。否則不但沒有床睡,只好坐在空地方,而空地方實在很少,因為到處都是行李、貨物堆滿了,而且只能吃到船上給的粗米加沙子的光飯。我花了幾元銀洋買了個茶房服侍。

  在重慶川東師範開學不到一兩月我就被開除了,當時我不知犯了什麼錯。暑期未開學前我就到重慶也就住在川東師範學校學生宿舍裡,那時還未開學,我同房是一位巫溪同鄉姓邱的,我們兩人自然同玩同住,他有位哥哥在川軍不知哪個部隊的一個連長那裡當文書,他帶我去認識了,我們來往很多,我常請他們去吃豆花飯。重慶又比沙市市面大,熱鬧得多,我的玩性又大起來了,把軍隊的文書領來學校玩,在球場上(川東師範校內只有一籃球場)我去亂打一陣。

  大概那時學校最反對軍隊的人來校,我常帶那位姓邱的哥哥來校,遭到多數學生反對,學生會向我提出過警告,我置若罔聞。開學不久,還沒有上一星期課,學校就掛出牌子把我開除了,理由是行為不軌,在校破壞校規,在外結交壞人。我那時暈頭轉向,無法申訴,只好向我二哥在重慶的朋友處借了點錢坐船回沙市,挨了我哥哥一頓大訓,又請求聖路加回校讀書了,好在剛開學不久,作為遲到學生允許我人校。這件事是我讀中學的一個插曲,也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始終摸不清是什麼原因,對家裡我說是因為打架,他們也信了。

  三十年後,1951年我被派去重慶任西南外事處處長,在黨的關係上受中央西南局宣傳部領導。宣傳部的原副部長是中共四川地下党的老黨員,他就是跟我同一個川東師範的學生,他那時已是共產黨兼國民黨員。在學校裡活動,掌握了學生會。據他說他們那時最反對川軍內的一些人,他們與川軍作對,後來曾演成教場壩鎮壓學生集會打死不少學生的慘案。使我想起了那時我與川軍一個連長的文書過往太密切的事。我估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居然把軍隊的人引進學校裡來,犯了進步學生的大忌,我被開除是不能避免的了。其實我是被冤枉的,我那時只因是同鄉好玩,對於政治一點也不知道。

  重返沙市進入聖路加中學後,我不知不覺地捲入了國民革命大風暴中。

  2.大革命中趕潮頭

  1925年3月孫中山逝世,荊州、沙市工商教育學生各界在沙市徑太會館開追悼大會,我們聖路加中學也參加了,我是第一次聽到孫中山改組國民黨,背誦他的遺囑,知道國民革命、打倒列強、除軍閥的事。那時我們常去沙市大堤上看日本水兵在草場上踢球,但每次都受到那些水兵們的侮辱,不是拿球踢我們,就是推我們走開不許靠近。每次我們都很生氣,既恨他們又想看他們踢球。有時沙市江邊還停泊有其他外國的小兵船,多半是英國的,我們走近江邊去看,也被那些高鼻子、黃頭髮的水兵無理地趕走,所以,心裡很恨這些外國水兵及兵船。

  聖路加中學這時聘請了幾位武漢來的老師,其中有位姓童的叫童世光,還有一位叫劉以成,他們是青年教師,姓童的教算學,劉老師教史地,我對他們在教書方面不大感興趣,卻喜歡看他們給我們看的課外書:三民主義,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還有許多小冊子,看了使我大開眼界,興趣馬上就被吸引到打倒列強、除軍閥這些道理與活動中了。

  6月上海發生「五卅」慘案,荊沙各界馬上組織後援會,積極援助上海人民的反英日帝國主義鬥爭。說來也怪,聖公會牧師楊器之是我們學校最高負責者,他卻也是後援會的發起人之一,而且支持我們學生的活動。他能聘請和允許童劉兩先生在學校散佈國民黨的宣傳品頗不容易,因為荊沙駐的是北洋軍閥的軍隊,專殺國民黨。現在想來那位平常道貌岸然、不大言談、態度嚴肅的牧師可能是地下的國民黨人。

  7月上海全國學生聯合會總會派出「五卅」慘案宣傳團到長江沿岸,也來沙市,揭露帝國主義罪行、向各界募捐、接濟上海罷工工人。在他們未來之前,荊沙學生已上街遊行示威。為了迎接全國學生會宣傳團,我們組織了荊沙學生會,同社會上三育社聯合接待他們。這個「三育社」我們不知道是個什麼組織和背景,那時只知道其中有一些沙市名人,有錢的商店老闆,好像很有辦法,他們有錢也可以同軍政人員辦交涉,跑腿活動都是我們青年學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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