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八二


  母親帶著我們姐妹數人暫時避難天津,因為當時大家都擔憂日本軍隊會入北京。我年事漸長才瞭解,當時的情勢是中日談判若破裂,日軍可能會攻入北京。這就是東北事變,中國東三省被日本人侵佔,當年的少帥張學良大概是不到30歲的少年郎吧。第二次大戰後,西方史學家對「西安事變」有不少報道,但直到近年來才有較多的中文史料公諸於世,尤其是臺灣在黨禁、報禁解除後。很可惜老年多病的張學良三緘其口,差堪告慰的是與他相廝守的趙四小姐,終於在他們兩人都步入暮年時正式結為連理,並由四川人瑞張群老先生做他們的證婚人,這真是段佳話。

  我在臺北住過多年,但從未有機緣見到張少帥。1989年我在北京和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的小弟溥傑見面,他們是旗人,而且在東北住過多年,據他說、他和張學良很熟悉,並要我帶話問候張帥。我把話傳給了張群先生,張群對我笑說:「我們現在成為病友,常在醫院見面,真是同病相憐噢。」

  同年我訪問北京時,也在一個宴會上見到了中國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他在得獎影片《末代皇帝》中飾演中國戰犯的獄長,負責管理溥儀和溥傑兄弟等人,演得有聲有色。在北京王府飯店的宴會上他對我說:「我的本業是演員,現在文化部做官,不是我的本行。」但我想,人生本來就是演戲,有些人是好演員,可以假戲真做,或是真戲假做,很使人動容;有些人不會演戲,有時不免吃點虧。英若誠一切都會做得很好。這使我想到不久前才辭職的文化部長王蒙。王蒙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出了很多本書,數年前還到美國訪問,他說他最喜歡的美國城市是波士頓。波士頓有濃厚的文化氣氛,是歷史名城,王蒙是一位較開明、有創意的作家,喜歡波士頓自有道理。他以名作家步入仕途,中國的文化人與作家都對他予以厚望,希望他在位時多關照文化人;而中央政府又希望借重他與文化人的關係做些對文化人的公關工作,這就難了。我讀過他的小說,覺得他不可能是一位適於做官的人,果然後來他辭職了,有一陣子還回到他的故鄉。前一陣子北京召開人大和政協會議,他才又露面。文化部的人說他現在無官一身輕,可以專心寫作了。

  中國的文化部在北京舊城的一座四合院,一切都保持北方舊時風味,我每次到那兒去,常常會回想到兒時的京華。記得初,在香港念書,常常看到張恨水寫的長篇小說,其中有一本《京華春夢》,寫起北方的人物呼之欲出,這也是中國文化的另一特色。張恨水的小說人物代表中國新舊交替時代的軍閥、梨園角色,和潦倒的騷人墨客、煙花柳巷的可憐人。林語堂後來曾用英文寫了一本《京華煙雲》,林語堂的文筆當然一流,可是他對北京的三教九流人物沒有張恨水那麼深入體驗,因此張恨水的章回小說確有它的代表性。

  話扯得遠了,現在回到我們在天津的那一段遭遇。我記得我們是坐火車去天津的,月臺上和火車上到處是日本兵,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旅客們對這些日本軍人不是視而不見,就是敬鬼神而遠之。我們到天津後住在什麼地方已記不清楚,只記得過了不久,局勢平靜後,我們又回到北京上學了。

  老師在課堂裡說,東北已被日本人佔領,並為我們講讀名作《最後一課》,使我終身難忘。1937年盧溝橋事變,展開了中國的全面抗日戰爭,那時我已是香港的初中生,每週三有音樂課,一位戴近視眼鏡的青年老師把許多抗戰歌曲傳授給我們,有《長城謠》、《滿江紅》、《流亡三部曲》和許多慷慨激昂的歌曲。這些歌曲代表了成長在悲憤時代年輕人的心聲。這場抗戰的洗禮,使那一代的人對國家民族有深刻的熱愛,而這種情懷是要真正體驗才能獲得的。二次大戰結束後,亞洲和歐洲都有不少描寫歐亞戰場的電影,西方編導著重描述德國納粹黨的殘酷和猶太人所遭遇的苦難,例如海明威名著改編的電影《戰地鐘聲》和另一部得獎電影《女童日記》,都使人心神震撼。中國電影如《一江春水向東流》和《桃花江》等也算不錯。

  近年來我曾看過一些中國的電影和電視劇,編者和導演嘗試把抗日時代的真人真事搬到銀幕上,但很難抓到當年人種精神。有些富家子弟抗戰一開始就被父母送到美國讀書,等到他們回國時戰爭已結束,他們連半點炮火味都沒嗅到,回國後因為有碩士或博士學位,於是當上政府官員,這和受過八年抗戰苦難的公僕感受自然迥然兩樣。

  金圓券與美國簽證

  我初到美國時常接觸土生土長的華裔美人和入了美籍的華人,他們好像生長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不但相處對格格不入,即使在中國人的圈子裡還分廣東人和外省人,60年代後期、70年代初又有了臺灣人。在這些圈子裡又可分為兩大類:靠左和靠右。靠左的當然是支持大陸共產黨,靠右的支持臺灣的國民黨。尼克松未與大陸接觸之前,在美國的中國人多半無須選擇,因為反正一般美國人不能到大陸去,也就無所選擇。但尼克松訪華之後,大家對這個神秘的古國有了更多的探求,尤其是卡特政府正式與中國建交之後,大家都紛紛去大陸旅遊、探親或做文化教育交流,好不熱鬧。這種情況下,住在美國的中國人開始有了爭論,有時無形中被迫選擇,這也是中國人的無奈與痛苦,這種心情、這個包袱不是國民黨或共產黨官員所能瞭解的,也不是一般與政治毫無關聯的人所能瞭解的,中國的政治背景實在太複雜了,有些中國人根本不去想它,免得自尋煩惱。

  中國人的包袱很沉重。我成年後第一次深深對中國人的命運有了哀感是在上海。或許有人會問:難道抗戰時期流亡學生沒有哀感?可以說沒有。因為那時大眾一心,共同目的是打敗日本人,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非但毫無哀感,而且有一股希望——就是苦盡甘來。抗戰勝利後我到上海擔任中央通訊社記者,採訪接收大員和上海審判戰犯的消息,忙昏了頭,沒有時間去想其他的事。我第一次深深被悲哀擊痛是1948年冬,看見上海老百姓前呼後擁地在銀行門口排長龍換金圓券。我當時想,難道我們八年抗戰,辛辛苦苦所換來的就是這個悲慘的景象!

  名作家賽珍珠的作品《大地》,描寫中國農村的疾苦,尤其是中國婦女的可憐命運,但對讀者來說這只是一本小說,或是一部電影,並不如自己親身感受來得悲切。那年我已結婚,陳納德將軍所辦的民航公司就在上海外灘,我自己雖不需要排隊去擠換金圓券,但每天上班經過銀行門口時,總看見許多老百姓在天未亮即趕來排隊。當時假如被查到家中藏有金圓券或金條等物,是可能會被判坐牢或槍斃的。我對槍斃這個字眼非常厭惡,而有些官員似乎很慣用這個字。

  另一使我悲哀的是各地美國使館前等候簽證的中國人,排隊的長龍裡包括了男女老幼,有些老年人走都走不動了,還讓人扶著在排隊。這些人,尤其是老年人,他們已走到人生的盡頭,為什麼要離開自己的家到異鄉漂泊?如今在大陸排隊等候簽證出國的多半是年輕人和學生,並不是大陸的老年人不想出國,只是經濟不許可,也很少有親人願意協助,他們只好寄望下一代有更好的機會受教育。

  三四年前,臺灣還在爭論在位的高級官員不該持有外國護照,也不該有綠卡,後來條例放寬了,因為持有臺灣護照旅行簽證不太方便,所以臺灣政府也就沒有太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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