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二八


  惡性癌!這個詞的本身發出醜陋可怖的聲音。生長在我丈夫胸髒裡的,那個壞不堪言的東西是「惡性癌」。但是,醫生已將它以及它周圍的肺臟組織全部切除,現在它已死滅,它的凶邪實體被宣告終結。

  感謝神,醫生們找出它,割掉它,使它不能進而蔓延它致命的觸鬚。

  醫生說新的肺臟組織還會長出來。假如十二個月內沒有惡性癌的複現,我丈夫可能是沒有問題的。「可能」,其所含有的不吉意味未免太清楚了。將軍住在華德裡醫院三周。日漸康復之中。我只有斷斷續續地睡眠,日夜為夢魘所苦。

  兩個月以後我們返回臺北,一直留到度過聖誕佳節。這年我們歡慶民航公司10周年紀念,將軍為許多航程的老將,佩掛服務10年獎章,然後他感到疲累,無力分切慶祝蛋糕。

  「你代我切蛋糕,」他輕聲低語,「沒有你,根本就沒有民航公司。」

  我懂得他的意思所在。他曾屢次告訴我,我是他戰後重返中國的理由之一。他為中國戰後惡劣的情況深感驚惶,因此留在中國籌組民航空中航線。

  我含著淚水,分切那個大蛋糕。留心這事的客人們必感驚奇,他們沒有聽見他向我說的話。

  他們無從知道突然襲上我心頭的恐怖預感,有一天病魔要從我身邊把他帶走。他們也無從感受那份思潮的戮心之痛。失去他,即是失去我的一部分。沒有他的日子將不復如往昔。摯愛的神,我心中默禱,不要讓它發生吧。

  1957年過年後不久,我們即歸返夢洛,將軍栽種他的園地。他偶事垂釣,多做休養,他從前的一些精力似又恢復。他秉有一貫的決心,戒絕香煙,只是間或吸兩口那只用舊了的石南根煙斗。他每月赴醫院做定期檢查,一月又一月,結論都是沒有疾病的徵候。我每月急切地等待結果,深深地懼怕回答是死刑的判決。

  4月的一個明朗的早晨,無意間偷聽到的幾句話,帶給我無限的憂慮與無眠的長夜。——那是將軍絕不知道的。

  我正在廚房裡,安靜地站在靠窗的工作臺前,仔細地閱看一份新食譜,我想試做一道海味秋葵羹。安娜與露青絲都在學校,房裡房外都是靜悄悄的。桃樹林間有一隻紅胖的知更鳥吱喳鳴叫,和風吹來紫丁花夾雜著新刈青草的香味。

  我聽見一輛車子停下,刹時,將軍和另外一個男人的聲浪傳來。他們進入花園,走近窗口時,我辨出那是諾伊州長:「當然可以信賴我。我定會做我能力所及的每件事,照顧安娜和女孩子,和我自己家裡的人一樣。」州長熱誠地說道。

  他們近窗口時,停下來,於是我聽見將軍打火機的哢嚓聲。一會兒,我聞到板煙的味道。

  「安娜有你想像不到的力量,」將軍說,「她會知道如何料理她自己。但是我仍要有人照顧她,一個在她需要幫助時,可以讓她依靠的人。」

  男人們緩緩地向屋裡走去,聲調隨著逐漸低沉下來。我茫然地凝望著花園裡一片燦爛繽紛的色彩,想不出他們話裡的意味。難道是將軍計劃一趟旅行,一趟遠途旅行,因而約請州長,在他外出對照拂我嗎?那又像是不可能的。自從他動手術後,他似乎盡可能地要我陪伴他,不會的,長途旅行他會帶我同去。而且,一次過長的分離,看起來最近似乎也不會發生,他目前至少每月需赴醫院檢查一次。

  那就剩下一件事:他已獲知病情的惡化,而在我面前嚴守秘密。他快要死了。我用力撐在檯子邊,掙扎著想拼命壓服自己。我聽見他們走入前門。刹那間,他們就要來到的,我一定不可透露知曉的神態,那會令他受窘。我還必須等著。

  他們穿過起居間,忽然爆發的歡快氣氛萬分逼真。他們充滿熱情地向我招呼。

  「什麼時候吃午飯,小東西?」將軍問道,勿匆吻我的面頰。

  「大約一小時以內,好嗎?」

  「好極啦。州長,你知道現在差不多是中午?嘗點『野火雞』你認為太早嗎?」他這是指他們兩人都喜歡的特殊威士忌酒,一種從玉蜀黍及裸麥蒸餾而成的酒。

  「將軍,嘗野火雞不算太早。他們是提前出生的鳥!」州長也附和著,「安娜,你把那些高腳杯擺在哪裡?」

  「州長,你應當知道的——就在那個櫥子裡。來,我給你們拿點冰去。」

  不知怎的,我也落入他們歡歡喜喜的情緒中。可是,他們剛才的話仍然縈繞著我。將軍向我說過,他4月份的檢查是沒有病菌的跡象。難道為了不要讓我著急,他在矇騙我?不過假如他們又發現癌症的複現,他必然又要進行治療,或者——我感到全身的顫慄——又動一次手術。

  白天以及漫漫長夜在消逝中,將軍不說什麼。從八個月前動手術後,有關他的病情,我們談得非常的少。他是不喜歡老想拂人心意的事,從來沒有病態的心理,一向樂觀。一月再一月,他動身赴醫院向我吻別時,我倆之間有著不言而喻的理解。

  「給我來電話,親愛的。」

  「我會的。」

  然後,他走了,我一直緊張地等著他的電話,通知我一切沒有問題。

  那麼他和諾伊州長的談話又是什麼意思?「安娜有你想像不到的力量。」他說過這話。然而,他未必不明白,給我力量與信心的就是他自己。只是因為他在我身邊,支持我,保護我,我才會不畏懼。我的力量原出於他,失去了他,我的勇氣會動搖單是失去他的思想便令我茫然若夫,而且驚懼萬分。摯愛還要活一陣。

  當我冷靜下來時,我說道:「他們不能再施手術,再切除嗎?」

  他點著頭:「可以的,但是他們認為弊多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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