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修女說:「都給你們了,沒有了。」彼時,修女臉上流著汗水。

  日本兵把手錶湊到耳邊去聽那聲音,又把墨水筆扭開來查看一番。他們仍在嘀咕著,他們大概知道這個地方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搶了,商量了一會兒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房間。在室外,翻譯大聲對修女說:「他們明天還要再來。」

  當時我心想:明天,明天,後天,後天,還有多少個生死未卜、做囚犯、做難民的明天、後天?我不敢想,但又不能不去想。難道這就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該受的折磨和災難嗎?

  後來學校門口多了一位憲兵守門(可說是守衛兼監視),任何人出入都得經過這道關口,而且還得向那些日本人鞠躬行禮。在英國統治下的香港,我們要受英國人的歧視,因為我們要逃難;現在日本人來了,我們又成了他們的階下囚。於是,我決定,我們非逃走不可,不然一輩子的命運只有被別人擺佈。

  1942年正月中旬,大姐靜宜和我們聯繫上了。她1941年底剛在香港半山的英國人辦的聖瑪利亞醫院護士班畢業,畢業後就被醫院留在那兒工作。香港淪陷前後我們無法聯絡,也不知道她的情況。1月中旬她托人帶了一封信來說她還好,但要留在醫院工作,照顧傷兵,暫時無法到學校來相聚。我也托人帶了信給她,算是互報平安。

  後來大姐知道我們宿舍的糧食短缺,有一次設法從醫院裡托人帶了些雜糧給我們,但杯水車薪,只夠我們打牙祭;而且也只此一次。我想她每天也只能吃個半飽,無法再有剩餘糧食接濟我們了。

  日本人對我們這群無辜的修女和學生算是特別施恩了。

  我們領到每週發一次的糧票,到指定的地點去領糧食。糧食很簡單,有黃豆,包心菜和一些沙子混合的米,運氣好的時候可以拿到半瓶花生油。每次女傭人帶著空瓶子出動,拎著盛著油的瓶子回來時,我們都非常高興,就像被邀請去吃喜酒一般。若是拎著空瓶子回來我們就很沮喪,因為整個星期我們就只好吃白水煮的豆了,吃加點鹽、和著沙子的粗米飯,改一天又換個口味,吃使人想作嘔的又黃又老的包心菜。有些店鋪在日人的統治下又重新開張了,但物價很貴,修道院又窮,偶然買得一兩斤肥豬肉或者臘肉,那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有幾個學生和家人聯絡上了,她們離開了修道院,到後來只剩下我和4個妹妹。人口少了,我們就稍微安定下來,每天想辦法,希望拿到離港證。香港已成孤島,日軍不准年輕力壯的人離境,因為他們需要人手工作;但老弱婦孺假如有領隊,是可以拿離港證的。修女們是死守陣地不走的,因為沒有接到命令,但愛護我們的修女也千方百計協助我們逃離這個非人生活的環境。

  1942年3、4月間我們拿到了離港證,也和大姐相聚(雖不是歡聚,但可以一起共患難)了,真是如獲大赦,終於可以逃離開這個充滿殺氣的孤島了。

  逃亡是多麼可怕的名詞,但在那個時候,能夠逃亡是非常有福的了,因為有些人是根本不准離開香港的。

  【初戀青春】

  在香港最後一年中(1941年夏到1942年夏)的前半年我有一段甚為歡樂的日子,我嘗到了初戀的滋味。十五六歲的少女,青春是如此美麗,愛意是如此溫馨甜蜜。初戀大概是一個女人終生難忘的回憶吧。

  在我寫的回憶錄——《一千個春天》英文本中,我給了他一個英文名字,我稱他為畢爾(Bill),在此就稱地為畢君吧。

  1941年的夏天我代表中學參加全港中學生中文演講比賽,在20多名的競選代表中我獲得了冠軍。一位嶺南大學的學生應他妹妹——也是我的同班同學之邀來聽這些男女中學生演講,與他同來的是他的中學同學畢爾,他是中國著名的工程學校唐山交通大學的畢業生。借著暑期之便米香港省親,暑期結束之後他就打算入內地參加抗戰行列,他的目的地是重慶。

  我在演講比賽中得了冠軍,當然同學們替我高興,我也喜出望外,因為在決賽中只剩下男女各一名,男生是聖士提凡男校的高材生林君,我們以前也在比賽場中互爭雌雄,那一次我們打了平手,評審員給我們的分數不分高下,我們握手互賀。

  真是無巧不成書,這次我們又來比高下,他發言後,聖士提凡的男生拚命鼓掌,等到我最終上臺講話時,真光女校學生也為我加油。我講完後不久,評審員宣佈最後分數,我得了冠軍,林君當然只好屈居第二,是亞軍。女生們大聲喊:「香梅第一,香梅第一!」我的女同學旁坐的兩位男生也跟著喊起來,而且使勁地鼓掌,我太緊張了,也著不清楚他們兩人的面目。林君很知禮儀,他走過來和我握手,並說:「你今天講得真好,我甘拜下風了。」我說:「謝謝你,你也很不錯。」其後林君和我做了文友,常有詩詞往來。(我婚後他還在我們上海的民航公司做過編輯和翻譯工作。大陸開放後林君和我又聯繫上了,我們又再做文友,他仍從事教育和筆耕工作,最近我們還相約在中國再晤,他還說要再和我做一次詩詞或對聯的比賽)

  大家向我道賀之後,曲終人散,我的女同學領著兩位年輕人向我走來,女同學先介紹她自己的大哥,然後又介紹畢君。

  我和他面對面,四目相看就像一股暖流、一道電力使我覺得我們前世似曾相識,我一時竟呆了,說不出話來。我的女同學說:「走吧,大哥今天要請我們到香港酒店慶祝。」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