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


  當年的香港酒店是香港最高貴的酒店,比現在的半島酒店有名,我只在門前走過,還來到過裡面去。大姐有一次和她的男友到那兒吃晚飯,她回來告訴我們那兒的豪華,又說那兒的食客多半是洋人,侍應生穿著白得發亮而又光滑的制服,上餐時總先稱小姐,然後又呼先生,很有禮貌。我們怎麼去香港酒店的我已記不清楚,只記得我們是在靠窗的一張餐桌被安排坐下。那天是接近中秋的日子,我們中學畢業典禮已舉行過,我也接到嶺南大學的入學通知書,是靠近學校開課的時候了。本來演講比賽是安排在7月的,後來因故延期,但若是演講比賽沒有延期,我和畢爾今生今世都不會會晤。就是因為比賽延了期,而畢君又剛剛在此時來到香港,這或許就是我們東方人說的緣分吧。

  侍者把下午茶的餐單送過來,那是香港英國人享受下午茶的時分。畢君說;「我想今天該喝點香檳來祝賀陳小組。」我的女同學說:「你不要喊她陳小組,喊她香梅,也可以喊她安娜!」一邊笑,一邊用指頭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們學校的才女安娜,我們學校的冠軍安娜。」畢君望著我微笑,他問我:「安娜,今天喝一點香檳可以吧?」我點點頭,只感到臉頰發熱。

  我們吃了什麼東西我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喝了香檳後我又喝了一杯濃茶。兩位年輕男人在談他們一同去重慶的計劃。畢君還抽煙,吹出來的煙圈在我面前像霧一般迷惘。我記得母親生還常對朋友們說不要空著肚子喝酒,因為空肚喝酒容易醉,這話我還記得,因此在未喝香檳前我先吃了小碟內的核桃糧。畢君酒量好,和他的男同學說:「小姐們慢慢喝,我們兄弟倆乾杯。」他們兩人一飲而荊我的女同學說:「不要管他們,他們兩人志同道合,現在又要到重慶去抗日。」他不停地說話,但到底說了些什麼,我完全沒有聽進去。我是在做白日夢吧,我只覺得畢君雖然和好友在交談,但他的雙眼一直在看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數次低下了頭,我抬起頭時他多次望著我微笑,那些煙圈不知怎地總是往我這個方向飄福「安娜,你上大學選什麼課?」是他問我。

  「當然是文科了,你還不知道她還是我們校刊的總編輯呢,她的文言詩、白話詩都是一流,噢,還有她還是寫情書的高手,有幾位女同學的情書都是我們這位才女捉筆的。」我還未回答,她卻搶先代我說了一大串,我的雙頰紅得發熱。

  「你們什麼時候開學?」畢君又問。

  「很快了,嶺南大學沒有課室,我們是借用香港大學的課室,因此多半在下午和晚間上課。」這次我鼓起勇氣回答了,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如此羞答答的,真有點莫名其妙。

  兩位男人又談到他們的行程,大概他們準備10月底出發,因為畢君是長子,要等為母親做了壽之後再離開香港。

  畢君又問我:「安娜,你有沒有打算到內地讀大學,比如說昆明和重慶,許多者名校都搬到內地去了,而且香港並不一定安全,時間問題而已。」

  我只聽到重慶兩個字,因為他是要到重慶去工作的。我說:「現在我還沒有什麼打算。」他還不知道我們在香港姊妹6個相依為命,在抗戰的大後方,舉目無親,我們能夠靠誰。在香港,至少每個月父親會從美國匯款過來讓我們繳學費和在學校的住宿費。母親去世一年,父親就在美國的舊金山續弦了。母親病危,母親身後他都沒有回港,一切後事都由我和大姐兩人承擔了,可憐大姐才剛過20歲生日,而我離15歲還差好幾個月呢,這樁事我一直無法釋懷。讀了太多詩詞,又熟讀了《紅樓夢》吧,青春時期的我真有點多愁善感。而畢君呢,他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雖然父親是有名的中藥店老闆,又開了珠寶店,該是個公子哥兒了,但他不是。我們相識後不久,我就對他的品格非常欣賞,而他的樂觀個性也使我有更大的勇氣戰勝後來許多不幸的疾苦和悲慘的遭遇。

  我們到底在香港酒店停留了多久也記不清了。走出大門時已是黃昏了。畢君對那對兄妹說:「明天再見了,讓我送安娜回學校去吧。」他知道我住在學校的宿舍,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自告奮勇要送我回學校。校規甚嚴,男客來訪是要預先報告,要修女批准才可以入會客室的。我和他在宿舍門口道別。

  畢爾問我:「你喜歡音樂嗎?下星期天名聲樂家斯義桂在娛樂大戲院演唱,我一點半來接你。」

  我還未回答他我是否喜歡音樂,更沒有答應他我去不去,他卻說要一點半來接我,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是的,好像我們真的認識很久了。

  晚上我整夜難眠,睜開眼睛想著他。我已經暗暗地愛上他了,他會愛我嗎?我不知道。或許,或許他已經有女友在重慶等著他了,不會的,不會的,我又傻子似地這樣安慰自己。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星期天。從早上我在教室聽憲彌撒後就一直望著室內的時鐘,時間好像停止了,這就是所謂度日如年吧。我已試過三四件夏天的旗袍,白色的、淺藍色的、粉紅色的、淺紫色的,左照鏡,右照鏡,頗有點顧影自憐。我選擇了淺紫色的有幾點小白花的旗袍。我把母親遺留下的高跟鞋拿了出來,還可以穿得上,但在室內走了兩步很不自然,還是穿上了自己的夏天涼鞋。學校是不准化妝的,我只有面霜和淺色的口紅。母親留下的香水還沒用過,那天我撒了幾滴香水在手帕上,母親喜歡擦香水在耳後,我第一次依樣畫葫蘆。

  唉,要去愛一個人多麼費心機,多麼辛苦,再說我還不知道他會不會愛我。

  這就是初戀,是我的初戀。

  斯義桂那天的演唱很成功,是滿座。我們兩人坐在中排,全心在聽他的演唱,他唱了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很自然地,畢君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我們的手好久好久以前就曾握在一起,有一種默契,有一分溫情,我的心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單獨在一起,四周的聽眾與我們無關。我只希望這個音樂會永遠繼續下去,好讓我們依偎而坐,好讓他握著我的手。

  音樂會散後他建議我們乘坐纜車到山頂去,他說他離家多年,許久沒有到山頂上去了。山上有點涼意,他脫了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們居高臨下,四周靜寂無人,他的手圍著我的腰,他望著山上飛過的浮雲,說:「你知道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我希望你能到大後方讀書,香港不安全,你該離開,我們會幫助作和你的妹妹們入學。」他怎麼知道這麼多,一定是從他同學兄妹那兒知道我的處境,我感激得流下淚來。我知道他家中富裕,但我們只有兩面之緣,怎麼可能談這麼長遠的計劃呢。

  我說:「畢爾,未來是如此渺茫,有誰能預言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他沒有回答,他用長吻對住了我的雙唇。我還是第一次被一位男性親吻,這一吻終身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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