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修女們開始指揮我們數十個住校女生,要我們趕快到地下室去——那就是我們的臨時防空洞了。我從衣櫃內拿出了一件暖和的外套,又為幾個小妹拿了毛線衣,全部集合在長廊上,修女何著急地說:「你們還不快快地走,快!快!快!」

  通過樓梯平臺的窗口,我們可以看到對岸九龍的濃煙,只好你推我擁地往地下室飛跑。

  地下室既寒冷,又黴濕得令人窒息,我們都坐在木板凳上發抖。雖然在地下室,仍可聽到炸彈爆炸聲、機關槍的掃射聲,每次地動山搖的爆炸後,一股股灰塵就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地下室只有三兩盞昏黃的燈泡,受到震動後搖搖晃晃好像就要掉下來的樣子。當時只有五六歲小妹妹香桃嚇得哭了起來。修女手拎著念珠,要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禱告,我們向聖母瑪麗亞祈禱,不停地呼喚著我主耶穌,我們的喉嚨有點發幹,聲音也愈來愈沙啞。時間過得好慢,木板凳卻變得愈來愈硬。

  大概是夜幕來臨,轟炸暫時停下來了。修女領著我們上樓,來到餐廳。大家急忙排隊上洗手間,又累、又僵、又餓,雖然餐桌上只有白麵包和牛奶,但餓了近12小時之後,大家都饑不擇食,狼吞虎嚥地把一切吃個精光。

  接下來的景況可用「每況愈下」來形容。第一、第二、第三天修女院院長還對英軍有信心,她說英軍會把日軍打退的,但到了第四天,外面傳來消息,日軍不但佔領了啟德機場,而且已在九龍登陸,半島已全部被日本佔領了。

  香港的情況仍不明朗,據說英軍還在抵抗,而日本飛機每天仍目中無人地拋炸彈。我們每天大清早起床,穿上暖和的外套,到地下室避難。差不多所有的店鋪都關門了。校中的存糧不多,我們的食糧來源短缺,校中女工常常冒著生命危險到店鋪求情,請他們賣些罐頭、餅乾和麵包給「那些可憐的孩子們」。我們晚上睡覺的常常因為吃得不飽,肚子餓得睡不著。

  我們每天的食物是早上一片麵包和一塊餅乾,罐頭牛奶放點糖,再摻點水;晚上睡覺前每人半碗米飯,放點醬油。沒有嘗過饑餓的人是無法體驗到饑餓的滋味的。

  聖誕節前三天,一枚炸彈投落在我們學校的一座建築物上,那就是離開我們避難所不遠的校長辦公室和教務室。房子倒塌了一半,水塔也被炸壞了,沒有自來水,水源幾乎斷絕,還好校內禮拜堂側有一口井,學校的女傭每天大清早和黃昏冒著被炸的危險去挑井水。因為水源奇缺,我們連洗臉和淋浴的水都沒有了。一個臉盆盛放著半盆井水,六七人共用。一個水桶有半桶井水,那是救人各用一勺來沖涼(廣東話洗澡之意)的。

  學校女工是我們唯一的包打聽,她偶爾走出校門去探聽消息,消息很壞,據街坊傳說,日軍不但佔領了九龍全部,而且香港的淺水灣、深水灣,以及山頂的英國人住宅都已被全部佔領,又說很多英軍已被集中到赤柱的集中營,又說許多外國人(如法國人、德國人等其他歐洲人)都被召集到九龍的半島酒店,等待遣散或處理。女工雖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她又聽說不少以前在商店內做店員或小老闆的日本人都穿上了日本皇軍的軍裝,原來這些人都在香港做地下工作,是間諜,現在搖身一變竟然是香港的統治者了。

  聖誕節前夕,轟炸停止了。跟著來的是恐怖的沉寂,傳說英國人已全部投降了。

  午夜修女們領著我們40多個女孩子到小教堂祈禱。那時不知道是電廠被炸,還是停電,總而言之,我們只靠點蠟燭做火光。我們跪在寒冷的水板上,夜晚特別寒冷,窗外可以看到天空有數點星光。在不斷的禱告中我暗自問道:「上帝啊,聖母啊,難道你們沒有聽到我們的祈求嗎?為什麼不來救救我們啊?」

  12月25日聖誕節,信奉基督教的教徒該是個歡樂的日子,但那一年真是個充滿苦難而又倒黴的節日。

  日本統治者宣佈英國正式投降了。日軍進入香港接收並維持秩序,不少地區有人放火和偷搶食物,有些地區秩序很糟糕,日軍殺人、強姦又搶東西,不少暴徒也乘機打劫。

  聖保祿書院是屬￿比利時修女管理的,日本人並沒有對比利時宣戰,而且這個修道院一無所有,只有幾名修女和我們這幾十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子。但謠言滿天飛,聽說殘暴的日軍不但強姦婦女,而且用刺刀和利劍殺人……我們聽了這些真是不寒而慄。

  從聖誕節到新年,我們都躲在宿舍裡,雖然可憐,但至少我們不需要再整天坐在地下室的冷板凳上了。外面的消息說日本兵扛著槍,有些拿著刀,到處橫行,佔領了不少豪華住宅,又說這些日本兵多半是粗人、農村人,沒見過抽水馬桶,他們還喝抽水馬桶的水。

  躲在宿舍內我們唯一的消遣是讀書、讀聖經,但外面時有槍聲,也可以聽到日本兵的呼喝聲,還有會說日本話的中國人替他們做幫兇、做翻譯,這些就是抗日戰爭時期大家喊的「漢奸」。我們知這日本人正到處搶奪,他們哪一天會到我們的校舍來,那是時間問題了。

  大概是新年過後的第三四天吧,日本人來了。當晚我們剛剛準備上床睡覺,門外有人呼喝著日本話,而且用槍桿打大門,修女們要我們趕快上床,蓋上被子裝睡,女院長領著兩位修女、兩位女工前去開門。修女吩咐我們不要亂動,躺在床上,不要出聲,但我們都在被中發抖。

  在床上我們可以聽到沉重的皮靴聲由遠而近,有人在喊道:「他們上來了!」

  不一會兒,10多個身穿軍服的日本兵,後面跟著兩個中國翻譯,他們就在我們睡房外面的課室。而課室本來是會客室,現在為了集中管理,改成了我們日間唯一活動的地方。他們對修女問了些話,然後那翻譯說開門,那是我們睡室的門,門打開了,他們走了進來;我聞到酒臭味,並把頭縮在被窩裡偷看,我看到他們的皮靴,沾滿著污泥。修女把我們珍藏著的手錶、自來水筆(那時還沒有圓珠筆)從櫃裡拿出來,用顫抖的手奉送給那些無賴。

  他們和翻譯咕噥了幾句。翻譯說:「他們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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