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晚禱時,我常會問:「啊!上帝!我們的祈禱有用嗎?」但是誰來回答我?此外我知道,自己需要母親,遠勝於她之需要我,我感到害怕,但是她已無法消除我心中的恐慌,母親的大限之期將至,馬上就要離開我們了。星期天早上,姐姐和我到了醫院,好像母親有意選中這個我們兩姊妹都會在她身邊的日子,她咕噥了幾個字,但是我們都聽不出她講了些什麼,幾分鐘之後,護士摸摸她的脈搏,告訴我們,她已經走了。姐姐和我跪在床邊,不住顫抖,欲哭無淚。中國人常說,福樂遭天忌,我知道母親不願意死,我知道她不願意離開我們,但天意如此,夫複何言?這是一段漫長旅程的結束,也是我生命史上具有特殊意義的一章,母親死了,我卻必須面對許多可怕的明天。

  以後的歲月裡,母親的死使我和外祖父母更加親近,同時將我和父親與繼母的距離拉得更遠了。母親死後,我變得比以前更獨立,不一定是我想要這樣做,而是出於現實的需要。

  親戚朋友的幫助有限,姐姐和我必須安排一切喪葬事宜,結算醫院的帳單,選墓地、墓碑,對一個像我這種年紀的孩子,那實在是一段痛苦又可怕的經歷。失去母親的打擊,很可能使我變得憤世嫉俗,幸賴朋友們始終如一的關愛,我才沒有消沉下去。有時候想起來,中國及其人民在長期戰爭中受盡日本軍閥的欺淩,母親能在戰事進行到一半時離開人世,未始不是幸運,成千上萬的同胞吃不飽,穿不暖,至少我的母親能作永遠的安息。

  母親去世後,我成了一家之主,每月靠港市300元,維持全家生計。現在我才知道,母親為何要變賣首飾,6口之家,單靠3oo元微薄收入,怎能活下去?有件事我永遠忘不了,妹妹香蘭和我都想學鋼琴,但家裡一個月只能勻出10塊錢繳鋼琴學費,換言之,只能一個人去學,我決定犧牲自己,把機會讓給香蘭。日後,我的經濟能力足夠負擔學鋼琴的費用時,我卻抽不出時間來了。

  1941年,又有一項改變,我發現自己無法兼顧家務與學業,在父親首肯之下,我和妹妹們都進了聖祿女書院住校。

  每月每人食宿費50元,五姊妹總共250元,剩下的錢,每人分得10元——衣服、書籍和其他日用品都包括在內。那段時期,如何使收支平衡,成為每個月的一大威脅,我對自己發誓,有朝一日,我如果有了錢,再也不要做預算,我算是做到了。

  母親死後,我常在星期天做完彌撒之後,步行很長一段距離,去到母親墓前。有時候,我的感情似已枯竭,空洞洞的一片,我總是駐足良久,不忍離去,我意識到,她的夢想和希望,已在不知不覺中傳給了我。

  晚上,躺在宿舍狹窄的木板床上——藍色的床單,藍白色的牆壁,我會思潮起伏,茫茫來日,何處是歸程?

  【異鄉】

  長天北斗
  明月南樓

  父親在北平做過英文日報編輯,好像當時葉公超先生也在該報做事,後來又在北師大做教務長及英文系主任。父親和葉先生都是留英學生,不過葉先生比父親年輕,我們喊他喬治叔叔。父親入外交部時,我們還是未入學的小孩。記得他曾到緬甸做領事,我們全家大小一同從天津乘船到印度再到仰光。那段任期不太長,好像是因為外交部沒有經費,我們在那兒只過了大概一年,又轉回北平。回北平後我才上小學。在北平東華門大街孔德小學上一年級。

  我記憶中的印度、緬甸、馬來西亞和越南像是一片動物園。也是英法人逞強稱霸的地方。那是1930年左右。亞洲到處是殖民地。除了中國、日本和泰國(時稱暹羅)不是殖民地之外,其餘地區都是英、法、德、荷等歐洲國家的屬地。白種人至上,黃種人受盡種種歧視與壓迫,在自己的土地上反而受侵略者的驅使。第二次大戰後許多殖民地國家獨立了,但外人在當地的潛勢及遺毒根深蒂固,以致許多地方的英雄豪傑雖有志革命來改造自己的國家,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談何容易。

  印度當年是英國屬地,緬甸也是英人勢力範圍,所以該地英國色彩非常濃厚,馬來西亞也是英人天下,該地的橡膠園使許多在英國根本無法謀生的英人,搖身一變而為百萬富翁。

  我中學讀英國名小說家毛姆(Somerest Maugham)所寫小說,更佩服這位作家對於那些假仁假義的英國紳士入木三分的描寫。毛姆小說的取材大部以英國殖民地為背景。故事中的角色就是那些人面獸心的殖民官和小市民,加上那些在英國無法立足的男盜女娼,從小故事中反映人性的黑暗面,讀後使人拍案叫絕。

  我初次去印緬和東南亞時年紀太小,毫無印象,但第二次大戰後舊地重遊,更親見了那些殖民地的人民爭取自由與獨立的那段辛酸的過程。

  父親在仰光做外交官,我們有機會到附近地區遊覽,我們去過印度的新德裡,也去過新加坡及吉隆坡。印度的貧困使我對印度人充滿憐憫。這個民族有幾百種語文,多種宗教,滿街都是乞丐,到處向人伸手要錢,使人心中起惡感。

  但印度卻有古色古香的廟寺,廟寺外面有金頂,表面也是珠鑲玉砌,千百萬黃金去敬鬼神、大街小巷卻擠滿了叫化子,清早還可以看見清道夫收拾夜間熱死、餓死或病死的男男女女。但英國的綽士淑女,卻日以繼夜地在不准有色人種進去的俱樂部裡飲酒調情,在馬場上一擲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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