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30年代後期,大家對癌症所知不多,事實上,我敢說替我母親治病的那些醫生對這種病的瞭解也有限。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不是日本侵略中國,我相信父親或外祖父一定會讓母親接受最佳的醫護治療,她的病也許可以治好,或許她不會這麼早就離開我們。但珍珠港事件爆發前,中國戰事己進行了漫長的4年,中國大陸上的人民在炮火下,奮勇作戰,為國捐軀,各地都成了火線,觸目皆是家破人亡的慘劇,兒童在饑餓邊緣掙扎,傷員乏人照顧,人問淒慘,莫過於此。精疲力盡的士兵從戰場穿過冰霜泥漿,一步步爬回家,但是回到家中,哪兒是自己的家?已不復可辨。外面的世界對這些好像一點不在意,讓中國單獨打它的仗戰爭奪去了我們的一切,包括經濟援助。沒有錢,要給母親較好的醫護治療,談何容易?在當時,簡直不可能,唯一支持我們活下去的只有勇氣與決心,它使我們相信希望在明天——冬盡春來——黑夜之後即是黎明。

  我一直伴著母親,直到護士進房要我離去,他說:「小妹妹,天色已晚,你該回家睡覺啦。」我對她說:「我若回家,你會照顧我媽媽?」她說:那是當然,你別擔心。」母親笑了,對我說:「你長大了,不再是小孩了,因為我還仰仗你幫我照顧這個家呢。」我當時哪裡知道以後的6個月,我會每天放學之後,就得到醫院去呢?我從學校直接去醫院,陪母親一直到黃昏時分,有時我困極了,卻不敢睡去,唯恐一合上眼,她會在我睡著的時候,悄悄離開人世。

  那時我常想如果外祖父在那兒就好了,他一定知道該怎麼辦,但當時外祖父母還在北平,二老覺得自己年歲已大,精力已乏,無意離開老家,何況他們即使逃到香港,又何以為生?

  所有產業投資都在大陸上,帶不出來。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這場仗一打就是8個年頭。抗戰期間,淪陷區人民和外界通信幾乎完全中斷,一封信穿過敵人陣線,到達收信人手中,至少得要一年半載,多半時候,信件中途就遭遇變故,永遠到不了目的地,投不到收信人。

  我們一到香港,就想盡辦法和外祖父聯絡,但均屬徒然。

  我替母親擔心的同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外祖父,這或許是因為他老人家一直是這個家的支柱,無論直接間接,我們全依賴著他。外祖父那時對留在敵後,也許有點後悔,但是要離開淪陷區已經太遲了。一直到1945年7月,太平洋戰事結束後,我們祖孫才在上海再度團聚。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妹妹們在做功課,傭人也在等我。兩個傭人在我們家已經很久了,非常關心母親的病情,妹妹們年紀都還小,懵然無知,我自然覺得沒有必要把醫院裡的事情和她們講,姐姐念護校,平常不住在家裡,我雖只比妹妹香蓮長一歲,卻必須肩負起主婦的責任。

  有段時間裡,母親的病況既未好轉,亦未惡化。兩個禮拜之後,我去見主治大夫,他是母親的一個遠房表親,不過年紀大得多。他看到我一個13歲的小女孩去和他談母親的病情,十分驚訝,但是我告訴他,我還有個17歲的姐姐,也會和他談。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父親呢?」我告訴他,父親在新墨西加利任領事,不能請假回來,當時我對政府的戰時法規不甚瞭解,但對父親不能回來探望病中的母親,心中有說不出的氣憤。

  母親住院那幾個月當中,主治大夫從來沒有確切地告訴我們,她究竟得了什麼病她吃不下,睡不著,身上覺得痛,整個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起先他們告訴姐姐和我,母親也許得了胃潰瘍,接著又懷疑內臟出了毛病,遲遲不能決定是開刀呢,還是不開刀。日子就這樣拖了下來,日復一日,周複一周,月複一月。我永遠沒法瞭解,母親在醫院病了這麼久,為什麼父親始終沒有回香港看一看,難道工作真的那麼重要?如果是為了錢,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從朋友那兒周轉一下,我在心慌意亂的同時,更覺得傷心不已,我們還只是孩子,就得負起成人的重擔,戰爭再殘酷,也不該消除人的感情啊!我這樣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漸漸原諒父親當時所做的和他沒有做的一切。

  母親的身子愈來愈弱了,冬盡春來,但是春天並沒有帶來陽光或希望。那是一個沒有花朵的春天,大夫終於告訴我們,母親得子宮癌,動手術已經太遲了。我連那是什麼病都不知道,這是我頭一次聽到癌症這個名詞。母親去世前一個月,已是奄奄一息,大部分時間,身上疼痛難耐,有時護士給她注射嗎啡止痛,真叫人不忍卒睹,我想陪著她,和她一道受病魔的煎熬,卻不忍見她痛苦萬狀的樣子,有的時候,她痛得實在按捺不住了,會高聲叫護士再給打一針,這時我會跑出病房,心中有無限的害怕與驚恐,而大人們讓一個小女孩面對這一切人間的慘劇,又是何等不公與殘忍!親戚朋友未看看,又走了。唯有我,每天放學,就去醫院陪母親,我在病房裡做功課、吃晚飯,等病人會客時間終止時才回家。我多希望有個人和我在一起,讓我倚在他的肩頭,哭訴心中的委屈,但是身邊沒有一個人,香港的親戚朋友嗅到戰爭的危險,多半已到大後方——重慶或昆明——去了。

  母親死前一周,大部分時間已不省人事,我記得一個飄著細雨的午後,我帶了一束她最喜愛的康乃馨去醫院看她,她在睡覺,我坐在床邊靜靜地陪著她。黃昏時,她醒了,仿佛知道我在旁邊似的,向著我說:「寶寶,讓我握看你的手。」我握住她的手——可憐全是骨頭,她緊緊抓著我,好像害怕我會走掉,那一刻,她的神智很清楚,而且想和我說什麼,但是聲音非常微弱,像是耳語一般,我說:「媽,您休息會兒——別多說話。」她將我的手抓得更緊了,「讓我說,過了今天晚上,我可能沒法和你說了。」難道她已知道自己時間無多?難道她是要向我交代後事?生何其奧妙,死又何等哀傷,然而我們都將走上同樣的道路。我仍記得母親對我說的話:「寶寶,你就要14歲了——不再是小孩子,我走了之後,希望你能好好照顧妹妹。」我哭著喊:「媽;您不要離開我們。」她說:「寶寶,勇敢點,你會把這個家照顧好的。」接著,她又氣喘吁吁地說:「我唯一的遺憾是不能看著你們姊妹長大成人,我真想念留在北平的外祖父母,再見到他們時,別忘了告訴他們我愛他們。」這是母親最後一次對我說話,當天晚上,她陷入昏迷狀態,再也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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