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陳香梅自傳 | 上頁 下頁


  每回姐姐或老媽子弄得不高興的時候,外祖父就成了我唯一傾訴的對象。因為母親經常不在家,他會抹幹我的眼淚,說:「寶寶最漂亮,不要哭。」外祖父只給母親和我取了乳名。

  我最喜歡聽他講故事,講他第一次到歐洲大陸和美國的經歷,我百聽不厭,有時候我倒在他杯裡睡著了,老媽子就會來把我抱上床去。

  小時候,我大概是個倔脾氣,最討厭姐姐管我,我不聽她話的時候,她總是說:「我要告爸爸。」我知道父親一定護著她,因為她是老大。有時候,我給逼急了,也會說:「我要告訴媽媽。」聽了這話,姐姐會帶著揶揄的口吻說:「啊!你見不到她的。」這是實情,母親經常午夜12點以後才回到家中,很少起來吃早餐,她不是外出購物,參加宴會,就是在家裡忙著接待客人,我一直到上了學,才逐漸認識母親。她去世前幾年,我們非常接近,在那短短幾年裡,我對她敬愛交加。

  母親認為,女人應該有女人的氣質,隨時隨地像個淑女。

  記得有一次我在母親面前說一位窮酸表兄的壞話,她當即告訴我:「淑女應該居心仁厚。」接著她又說,「一個人的出處和成就,都是次要,要緊的是能把握人生的真義。」那時我還不完全瞭解其中的含義。但她去世以後,我常常想到她的睿智,和她生前對我的訓示。

  表面上,母親一徑是那麼高興愉快,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並不是真的快樂,事實上,她即使在笑的時候,也有點悲哀的樣子。中國有句俗語:自古紅顏多薄命。母親和她妹妹維德麗亞就應了這句諺語。母親撒手人寰時,才45歲。阿姨死得更早,29歲就離開了人世。記得我13歲生日過後不久,母親就病了,那段日子回想起來,恍若昨日。1937年到1941年,抗日戰爭早已爆發,但日本偷襲珍珠港是在1941年12月7日,因此,對其他國家來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始於1941年冬天。

  1937年夏,盧溝橋事變之後,日本進攻華北,我們一家從北平逃到香港,我還記得我們住銅鑼灣金龍台。我們在香港安頓下來後,父親單獨前往美國新墨西哥州任中華民國駐新墨西加利領事。臨行前,父母向我們解釋,我們必須留在香港繼續學業,待父親在新墨西加利安定下來,就會接我們去團聚。日本侵佔華北,陳廖兩家的家產幾乎蕩然無存。我現在懷疑,當時父親沒有接我們去的原因,可能不在住處無著落,而是經濟拮据所致。在中國戰時公務員的待遇低得可憐。早幾年,父親從來不靠薪水維持8口之家的生計,抗戰開始後,情況才有了改變,但那時候,我只是個孩子,對家中經濟發生問題,毫無所悉。不過,從母親那兒,我感覺得出,事情有點兒不對勁。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不斷地從保險箱中取出她的首飾,卻很少見她戴用,偶爾,我聽見她在電話上和陌生人談論某幾樣首飾的價錢,心中極為不安。

  一個春天的下午,放學回家途中,我想著要母親給我買一件和同班同學雪莉一模一樣的綠外套,都種款式很特別,雪莉是我的好朋友,兩人常常一同讀書,一同做功課。

  回到家,我聽到一個陌生女人在客廳裡和母親談話。那女人嗓門很大。她說:「陳太太,就是這個價錢了。這對鑽石手鐲很好,也難找到。不過這年頭,有閒錢來買這樣東西的人也不多呀,你將就這個價錢吧。」

  其後我又聽到母親低聲和那人說些什麼,我站在門角,女傭要我走開,我死也不肯。

  我無意中發現了母親的秘密與苦惱。

  幸好母親忙著變賣東西,老傭人又因為我不聽她話,在那兒生氣,沒有人注意到我,也就在那個時候,我暗地裡下決心要做個好學生,努力求學,將來奉養母親,永遠不要做金錢的奴隸。當時,這也許只是孩子氣的諾言,但是一直到今天,我在金錢方面,從來不願孜孜為利,同時,對於那些錙銖比較的有錢人,常常為他們惋惜。

  我照顧母親、奉養她老人家的心願,在母親進醫院檢查身體時,就註定永無實現之日,她進醫院還是好好的活人,出來時即被送進了殯儀館,這一切就恍如昨日。還記得那天早上,上學前,我和平常一樣到母親房裡向她說再見。通常,時間那麼早,她都還在床上,但那天,她早起來了,正在收拾衣服,整理出一隻箱子。我對她說:「我以為你只檢查一天就回來了。」

  母親說:「也許要好幾天。」然後她摟著我說:「假如我要在醫院待久一點,你會照顧家裡和妹妹們吧?」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當然,媽,您別擔心。」接著我說,「也許我該留在家裡,等您進了醫院再走,或者今天就不要上學了。」她說:「不,你現在還是去學校,下了課再來醫院看我。」

  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絲悲涼的氣氛,我覺得孤單極了,但為什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如果當時我若是知道不到一年時間,整個家計和照料4個幼妹的責任,將落在我一個人肩上,我除了孤單外,或許還會不勝惶恐。

  整整一天,我人在課堂,心不在書本,恍恍忽忽上了一節又一節的課,老師在上面講,我心神不能集中,根本聽不進去,只焦急地坐著等下課。4點鐘,鈴聲一響,我頭一個沖出教室,老師把我叫了回來,問我為什麼這樣沒規矩。依照舊式傳統,學生一定要等到老師下課後才得離開,我難為情極了,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記得我轉過身去,用全班同學都聽得到的聲音,吼著:「我媽病了!」就跑了出去。

  從學校搭乘公共汽車赴醫院時,我初次嘗到了貧乏的滋味。我口袋裡只有一毛錢,是從學校返家的車票錢,如果我要從學校坐車到醫院,回家就得走路。我決定先走到醫院,因為兩相權衡之下,從學校到醫院距離短,從醫院到家距離要長得多。

  我幾乎是跑著去醫院的,迎著冷風,雙頰感到一陣陣刺痛,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只知道急於見到母親,我從來沒有感到自己和她如此接近。人世間凡是能夠有機會相愛的人,應該珍惜自己的幸福,因為一旦人天永隔,那就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了。可歎的是,我們少有懂得珍惜每一刻寶貴的時光,春在怕愁多,春去憐歡少,這是人之常情。

  走進醫院,我直奔母親的病房,她躺在床上,半醒半睡。

  我走上前,向她請安:「媽,我來了,您好吧?」她回答:「我很好。醫生還要作些檢查,得在醫院再耽擱幾天——完了之後,就可以回家。」她接著又說:「不要擔心,不會有事的。」她握著我的手,好像是向我保證,不會有問題,但她的聲音卻不能令人心服,我有個預感,她沒有把事情全部真相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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