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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三、危機與災難

  在這一節,我要敘述我遭逢的一件嚴重事故(在這次事故中我失掉了門牙)、各樣的疾病,以及最大的災難——一年之內父母于三十多歲雙亡。

  和上文談的那些玩伴,我很少玩得粗野。一種費氣力的玩法是一個孩子在前面跑,另一個孩子在後面追,要是第一個被第二個碰到,第一個便算輸了。有一次,我在大客廳裡在前面跑,廳裡擺有家具,突然間我失足跌到椅子邊上,我本來張開嘴在跑,兩顆門牙立即被碰掉。每人都來幫忙,清洗我的帶有血漬的衣服,並在臨時弄的火堆上烘乾。我不記得他們給我吃什麼,使我停止流血。大哥也在場,可是他並未參加追跑,他要我無須擔擾,新牙會很快長出。那天我們很晚才去用晚餐。當我指給我母親看發生了什麼事,她立即慟哭,我們百般安慰,她也不停止。我說沒有關係,新牙會很快長出的。可是母親知道得清楚,我前面的一排牙齒已經是第二次長出的。

  幸而並未感染,不久便告痊癒。但是對我卻頗有一種心理影響。缺了兩顆門牙,我便不願大笑,甚至在講話時也不願張大嘴巴。遇到講F及V的聲音時,我以上唇蓋住下齒,發出唇齒音,而非齒唇音,這是人們取笑我的另一件事。這一切使我頗有幾年感覺害羞和內向,一直到以後上海一位外國牙醫為我裝上義齒。我不但害羞,而且怕鬼。我並不太相信有鬼,可是仍然怕。某晚,我坐在床邊,看到一個人影在我身旁出現,然後突然不見。我怕極了,幾乎暈倒,大人們還不瞭解我是怎麼一回事。從那次以後,我更怕鬼,也更怕黑。

  在常州,我被病魔所侵的次數之多,和我在北方的時候不相上下。大姊生過天花,身體和臉上留下痕跡,有了那次教訓,我們全都種了牛痘,所以我沒生過天花。有一次我長時期臥床,連續發燒,大概是得了傷寒病。我沒有胃口,渾身麻木,羸弱不堪。可是我記得躺在溫暖的床上,傾聽庭院裡的雨聲,一如我在北方在同樣情形下所享受的那樣。另一種病痛是眼瞼時常發炎,也許是沙眼作祟,幾乎二十年後,我確曾患過沙眼。這種病痛煩擾我差不多一年,每晚總是我喜歡的姑母儂姑在我上床之後,為我點藥水,這種例行工作,我極引以為樂,我痊癒後,還非常想念。

  除我自己發生事故及生病外,我家房子也發生一次嚴重事故。某天下午,我聽到街上鈴聲四起,住在前院的人們大為騷動,我們的房子起火啦!那個時候常州還沒有電話,必須由僕人跑去告訴消防隊,消防隊必須抬著沉重的手按唧筒和水龍軟管一路跑到火場。幸而那次火燒蔓延得並不太快。火由乾草堆燒起,草是用來作燃料的,儲存在東院放置轎子的大廳的庭院裡,距離正面牆壁不過二三十呎。救火人員得要推倒院牆,以便水龍軟管不須太長即可達到火場。這一切當然由人力來做。水源來自我們家中水井之一。救火機倒還頗為有效,在火勢蔓延到中間正廳之前,便被撲滅。乾草堆置的小庭院後面,是祖先牌位所在,在前文敘述我們家宅的時候,我忘記提及。我們冒著煙薰火烤之險,在被火延及之前,將牌位取出。實際上,火勢並未朝那個方向擴展;以火警來說,只能算是一場小火,可是對我來說,卻是平生第一次在那麼近所看到的可怕火警。

  母親久病不能像以前那樣興高采烈主持家務之後,家中情況便開始陰鬱而走下坡。父親無法專心教我讀書,而張老師又不再在我們家,幾乎有兩年,我過著閒蕩的生活。我本來該讀《左傳》,由於無人監督課業,我也就不全心讀書。大姊和大哥年齡都大啦,應該能夠幫助提起精神,可是家人相繼患病,他們也便無能為力。我們的家庭醫生是我們的親戚,他乃是我們已故的陸老師的弟弟,陸老師曾到北方教我們讀書。這位醫生摸不清母親得的是什麼病,他認為可能是肺結核。然後在1904年炎熱的夏季,父親突然得了痢疾,發高燒不退,以致左右手臂下各放一個西瓜以保涼爽。過了幾天,熱度減退,可是他也去了。我家所受的打擊太大了,若沒有三房叔公家幫忙,我們甚至無從準備喪事。

  俗語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到三個月,母親的病情愈來愈壞。她完全清醒,且保持理智一直到最後。一天上午,她要我走到她床前,以連貫但卻微弱的聲音對我說:「元任,你曉得我要去啦。你要乖,聽大哥和姊姊們的話。」她的聲音愈來愈低,說的話也愈來愈不清楚。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母親講話,也是我記憶中平生最悲慘的一刻。在我寫本文之際,恐怕還不如我母親在她最後一刻那樣語言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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