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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五、變亂跟變故

  我從小兒一直到庚子住得北邊的時候兒,外頭的事情也不懂也不管。所謂「甲午之戰」,就是1894年跟日本打仗打敗了,把臺灣割讓了給日本,聽是聽人說過,可是一點兒不懂怎麼回事兒。後來大了一點兒鬧「戊戌政變」,就是1898年光緒皇帝信了康有為跟梁啟超的主張預備要維新,慈禧太后把他關得瀛台裡,把權柄整個兒的拿了過來,那些事情當時都是不許言語的,我們是過了好幾年快到辛亥革命的時候兒才知道清楚一點兒。那時候兒誰都不敢提一個字兒。可是有一件事兒我總記得,就是我父親有時候兒歎口氣說:「唉!天下這麼亂,怕要換朝代了吧?」

  母親聽了這類的話就小聲兒打喳喳兒說:「嘿!不能這麼樣兒說話!回頭給外頭聽見了!」這些還都是平常閒談時候兒說的。可是趕外頭的變亂鬧到成了切身的事情了,我才起頭兒覺著外頭的事情跟家裡的事情有時候兒是分不開的了。我第一次覺到這樣兒是庚子那年的大亂。可是還沒講庚子的事情以前,我得回頭先講我小時候兒家裡經過的些變故。我們家裡人住得北邊的第一個先過去的是阿姆娘,就是我的伯母。這是我頭一回看見過死人。我就記得裝殮的很整齊的躺得一個床上,還看得見穿著一雙小腳兒繡花鞋。我那時候兒只「四五歲」,也不太懂死是有多麼重大的意思,看著大家哭我也就跟著哭就是了,以後不能再看見了自然要哭了。

  我伯父死我已經「七歲」了。那回事情出了,我們家裡很受打擊。兩個姊姊跟哥哥是他自己的兒女,他們傷心不用說了。我祖父更是一天到晚的歎氣,因為他對於這個大兒子的指望很大。那時候兒我伯父剛續了弦,在別處接了很好的差事。我還記得忽然來了個電報大家就嚇了一跳。從前哪兒像現在一點兒小事兒動不動就打電報打電話,都不算回事?總是有了不得了的事情才會打電報。我只聽見他們大家用常州音念那個電報念「ㄅ—ㄥㄨㄞ」。我以為是「病回」兩個字,因為常州話「危,回」都念「ㄨㄞ」,我想病了回家來為什麼大家都急得那樣兒呐?哪兒知道第二天壞消息就到了。

  一家子都哭得不像樣子,連我母親都跟著哭。為什麼我母親不應該哭呐?因為照老規矩一個小嬸子跟一個大伯子壓根兒不興見面的,就是碰見了也不說話的。這規矩在我們家守的雖然不那麼嚴,他們當中離的多少總遠一點兒。可是一家的悲傷是人人的悲傷的事情,所以甭說小嬸子,連沒很見過的用人都跟著哭的時候兒也並不是假哭。頂傷心的是大姊。他是我們一輩的頂大的,所以比我們歲數兒小一點兒的都懂事的多。我記得他還解釋給人聽,他說天下的事情真是都註定了的。前不久他就做過一次夢,夢見給我伯父做鞋,做的雙雙都是反的,裡兒是面兒,面兒是裡兒。這不是明明的凶事的兆頭嗎?大家聽了都覺著這個道理一點兒不錯,我當時也覺著真是個很明顯的兆頭。可是後來大了一點兒再回頭想想那句話,又覺著沒起頭兒那麼明白了似的。我伯父去世過後這續弦的伯母就跟他娘家回南邊去了。所以我到以後才見著他的。

  我們家裡再出的一個事件就是先生死了。我說「家裡」,因為我祖父總拿他當家裡人,並且他又是很近的親戚。我們不管他叫「表伯」——哦,哥哥得叫他「表叔」,要是那麼叫的話,因為他比我父親大,可是大概比我伯父小——我們管他叫「先生」是對他尊敬的意思。先生病了,頭幾天甭上學了,我們還覺著高興呐。等他病重大家都著急,連我們學生也著急了。一天大早用人進來報,說:「先生去了!」這種字眼兒我很少聽見過,可是從那個用人說話的聲音裡,不管他怎麼說我們也懂了。先生死了我們才起頭兒知道想他,更是覺著跟後來再請的一位先生比起來,那第二個先生差遠了。

  我們在北邊跟過的第二個先生,跟他念了不久我們就回南邊了,所以我連他姓什麼都忘了。就記得他是北邊人,因為一時來不及解南邊請先生來,所以臨時只好找了一個北邊人來教我們。我背書給他聽的時候兒自然只會背常州音,所以有時候兒背錯了一點兒他也聽不大出來。可是碰到上新書教新字的時候兒就常常兒沒辦法兒了。頂麻煩的是入聲字。別的字我聽了他的念法瞎猜還猜得出常州音是怎麼念,可是沒法兒知道哪些字該念入聲哪些字不。我頂記得有一次在家裡背一段兒書給我父親聽,有一句說:「庶兄毓立」,就是說給一個堂房的哥哥名字叫毓的立為皇帝的意思。我不知道這個「毓」字是入聲字,常州音念「·一ㄛ」,我就拿他當去聲念成「庶兄裕立」。我父親說:「什嗎?」我又說了一遍。父親說這個先生要不得了。可是還沒等到再找到別的先生,世界大亂起來了。我們家裡也出了大事,我們過的日子也整個兒的變了。

  我一小兒跟祖父跟的很多。雖然沒像後來我的外孫女兒昭波跟我們長大的跟的那麼近那麼久,可是因為我是孫子輩最小的小孩兒,所以常常兒跑到爺爺屋裡去玩兒書桌兒上的文具什麼的。他每天晚上總喝一杯虎骨酒。有時候兒他給我抿一口,我覺著辣的簡直咽不下去,我就不懂為什麼人要喝酒。

  我祖父教我的《大學》跟小學——想起來了!——小學是我四叔教我的,不是我祖父或是父親教的。我祖父行二。四叔是大房的老四。他歲數兒跟我哥哥相仿,我們在北邊時候兒他在我們家住過一陣,所以隨便就教過我的書。這是在我跟陸家的先生以前。

  我記得我第一個照相是跟哥哥跟祖父一塊兒照的——我現在還留著有底子呐。照相以前,那個照相的人蒙著一塊黑布,看磨光玻璃上的倒影子,他給我看,我覺著非常好玩兒,因為跟我玩兒放大鏡時候兒看的影子很像。

  祖父大病是在一個很熱的夏天。好像得的是痢疾。醫生給了好幾個方子吃都不見效,最後好像只給生薑的汁吃,看著知道是不行了,讓全家人圍著床大聲兒的叫,好像是叫了就可以把靈魂叫住了不走似的。這個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兒的規矩,因為後來我父母去世的時候兒(都在1904)大家都是很靜的,趕斷氣以後自然大家都放聲大哭了。祖父一死,我們冀州衙門不能住了,就搬到保定去,從那兒就預備回南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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