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從家鄉到美國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念的是《唐詩三百首》。我哥哥跟姊姊們還念《千家詩》跟別的詩集,我就廣念了——我的保定話又出來了!——應該說光念了《唐詩三百首》。可是有的別的詩我雖然沒念也背得出來了。怎麼回事兒呐?因為我們在家裡念詩也像白天在書房裡似的大夥兒同時念,你念你的,我念我的。有時候兒我停下來就聽見他們念的東西。我頂記得他們念的《圓圓曲》,我連字都沒看見就背熟了。還有白居易的《長恨歌》雖然是唐詩裡頭的,可是他們比我先念。趕我起頭兒念到《長恨歌》的時候兒都已經聽得半熟了。

  有一樣兒事情始終還沒提的,就是念了那麼些書,練了那麼些時候兒的字,怎麼不學作文兒?照老規矩啊,總是很遲才起頭兒作文兒呐。因為作文兒就得作文章,不比現在小學裡可以說什麼就寫什麼。不是第一天認字叫「開蒙」嗎?那麼第一天寫文章叫「開筆」。開筆是一件大事,因為我記得我哥哥開筆的時候兒大家都叫了好幾天的「成官兒開筆啦!成官兒開筆啦!」比說開蒙還說的熱鬧。我在北邊還沒到開筆的歲數兒,後來回到常州起頭兒念古文的時候兒才開筆的。我想從前開筆開的那麼遲,不但因為寫東西都得寫文言,並且四書五經除了《孟子》跟《左傳》也不像後來人寫的文章,所以總是等到念到古文時候兒才開筆,那就總是已經到了十幾歲了。

  可是我們還沒開筆,倒已經起頭兒做詩玩兒了。真是還沒會爬先學跑了。我哥哥姊姊他們倒是真能做詩。我光是跟著玩兒玩兒就是了。我們多半兒都做古詩,還不會做律詩,因為古詩只要押韻的字平仄對了就行了,律詩還得差不多每個字都得有一定的平仄,又只許押平聲的韻,那就難多了。好在我們念書都用南邊音,對平仄的分別比北邊人容易分得清楚一點兒。做詩自然不光是講聲韻,也得有所謂「詩意」。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正是菊花兒開的很盛的時候兒,大家拿菊花兒的題目來做詩。

  我開頭兒第一句就寫:「滿堂菊花香,」再寫怎麼寫不下去了?大姊說:「你頭一句就把話都說完了嚜!你得慢慢兒的說呀!」後來我就改成了:「有人來看花,花開陣陣香,……」底下我不大記得了,可是當中有一句:「風動一開張」是他們給我改的,不像是我會寫的句子。那時候兒不但我夾得裡頭跟他們做詩玩兒,連我們的丫頭靈兒也跟著學做詩。我們每個人的本子上都寫了一個小傳。因為傳記的體裁常常兒有公某某地方的人的字樣,所以不管靈兒是個女孩子,也寫著:「曹玉靈公,直隸保定人也。」這麼樣兒鬧著玩兒,也不覺著晚上還在那兒上學似的。

  我說的一天念書的事情小時候兒那幾年大半兒都是那樣兒,不過有時候兒也有點兒改動。比方寫大字起頭兒是吃了飯回到書房裡寫,後來也許為了白天功課太多了,改成晚上在家裡寫了。我們初學寫字寫描紅,描紅就是先有紅字已經印好了在紙上的,我們再拿墨筆在上描。上頭講的我們念「聖上愛,一夫之」什麼的,就是描紅上的文兒,因為我們寫字的時候兒,嘴裡橫是沒別的事兒幹,就那麼拉起腔兒來念著好玩兒。對了,現在想起來為什麼我那麼瞎念騎馬句子先生也不罵了,因為我寫描紅是在上書房跟先生以前,趕上了書房就升了一級會寫印本了。寫印本就是把要學的大字上頭蒙一層寫字的紙,底下的字還有一點兒看得見,可沒有描紅的紅字看的那麼真。

  在上頭寫完了字,把紙一揭起來剛寫的字跟本來的字就分成兩張了。升到頂高的一級麼,就是臨帖。臨帖就是拿一本兒法帖——柳宗元的《玄秘塔》呀,顏真卿的《家廟碑》啊,什麼的——放在旁邊兒,自己的跟前兒只有一張白紙,平常都用有方格兒的紙,看著法帖臨空的在紙上寫,所以叫做「臨帖」。不過我學臨帖還是回到常州以後的事情,在北邊時候兒只學到寫印本。我吃完了飯在書房寫什麼字當印本我忘了。後來改了晚上在家裡寫字是用杜牧的一首赤壁詩。我一頭兒寫一頭兒打起腔來背,背到完的時候兒又加了「己亥」(用常州音「己」字念的很高,「亥」字念的很低)。為什麼好好兒一首詩接著又加上兩個字呐?因為一首七絕是二十八個字,可是我們的印本有六行,一行五個大字。那麼五六三十,還多出兩個字的地方,所以他們就順便把「己亥」兩個字填上去了。我特為提這件事兒因為把甲子一記下來就知道那是西曆1899的事情了。趕第二年就是庚子,全國出了大變亂,家裡也出了變故,第二年我們就整個兒離開北邊回常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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