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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六、回南邊

  我說過小時候兒國家大事也不問也不知道,一直到了庚子大亂才覺得是有事了。可是起頭兒我們小孩兒們一點兒也不知輕重,還拿了椅披子圍著頭披得身上玩兒「義和團」,覺著是好玩兒的呐。我們那時候兒叫他們「義和團」是跟著他們自己用的名字那麼叫的,後來通行的說法兒管他們叫「拳匪」,那是我很晚才知道的。我們不光是小孩兒們,連大人對外頭事情恐怕也隔膜,大概是因為祖父死了,忙著回南邊的事兒,外頭打了敗仗,國都差不多亡了,我們還是混哩混沌的。可是鬧的那麼利害我們始終沒看見打仗,連炮聲都沒聽見。照我記得,八國聯軍打進來的時候兒我們在保定,可是按歷史的記載,保定也是失守過的,怎麼我們不在那兒,恐怕是我把有的事情前後弄顛倒了。橫是趕我們動身坐船回南邊的時候兒,外頭已經安定下來,可是又是一個天下了。

  我們這回沒起早,整個兒是走內河的水路到大沽海口的。同行的除了自己家裡六個人就是父親、母親、哥哥、大姊、二姊跟我,還有就是我們的丫頭靈兒,也算是家裡人一樣。此外就是船家的做飯的、撐船的、打雜兒的,——哦,還有兩個保鏢的護送我們到天津。一路沒事,可是走過一個地方停下來,有兩個兵走上船來看見我們船上一邊兒掛著一管槍,就問我們要「借」用,說為著要保衛國家用的。保鏢的還想攆他們走,可是看樣子不像打得過他們的,我父親就說讓他們拿走得了。他們拿走了也就沒再麻煩我們,好在也就快到大城了,地方上也安靜一點兒了。還有一樣是我們船上載著有我祖父的靈柩,預備運回常州安葬的。在中國哪怕就是強盜,他們對死人比對活人要恭敬一點兒似的,橫是他們沒跟我們麻煩,拿了那兩枝槍就走了。

  我剛才說不大覺著外頭的變亂,可是有兩回有外國人來查船就有點兒覺出來庚子時候兒外國人來管我們的事情了。快到天津的時候兒有幾個人叫我們停下來查船。那個頭兒是個東洋人,他不會說中國話,得要有個通事給他翻譯。聽說總得塞錢給通事,好讓他說說好話。又有一回來查船的是個西洋人,也有個通事。我們被查了大約有三四回的樣子。

  我們這回過天津停沒停下來進城,我也不記得了。也許我父親上岸去張羅買輪船的船票,橫是我不記得上岸。我頂記得的就是我們最後一兩天解天津開到塘沽再趕到大沽口,大家都急的不得了,生怕趕不上輪船。幸虧那天是順風。我們本來一路多半兒是撐篙走的。可是順風一來,我們把船篷扯得高高兒的,走的快極了,所以趕到了海口的時候兒還能很從從容容的從小船轉到大輪船上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過海的大輪船,根本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過海。平常總說海面上是「無風三尺浪」,並且那天還是有點兒風的,所以我們的船一出了海口就覺著顛的不得了了。我遠遠兒就看見我們搭的那個大黑輪船,又高又大,趕到了跟前兒看起來簡直像一堵城牆似的。船頭兒旁邊兒有「新豐」兩個大字,那就是這船的名字了,是什麼公司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們人跟行李上大船很不容易,因為顛,走不穩,又得走那麼高的上船的梯子,可是看他們把祖父的靈柩搬到大艙裡頭,好像並不難似的,自然他們大半兒是用機器的力了。

  上了大船又覺著上了岸似的,一點兒也不搖晃了。剛才說船外頭看著像城牆,現在看見裡頭就像個城,走來走去,人多的就像街上似的,也有點兒像天津,因為看見的西洋人多得很。我記得我們住的艙房又小又擠。我跟母親跟靈兒在一間,大姊二姊在一間,哥哥跟父親在一間,好像是這麼樣兒。第一第二間當間兒有個窟窿,剛擱得下一個電燈泡兒,這樣一盞燈兩間屋子用。這是我頭一回看見電燈看的這麼近。還是從前老式的炭絲在泡子裡彎一個彎兒的那種十六瓦的泡子吧,所以每間房艙就只分到八瓦的亮兒——也許還不只八瓦吧?可是我們並不覺著那個燈太黑,因為比我們家裡平常用的燈或是蠟已經亮多了。

  船上的飯挺好,都是開得我們屋裡來吃的,可是我沒吃了幾頓好飯,就暈起船來了。起頭兒覺著船穩的像平地一樣,是因為船大浪頭小。等到夜裡開到大海上面,船就大搖晃起來了。誰說「小孩兒不暈船」?我那時候叫名兒「十歲」,其實還不到八足歲,可是我跟他們大人們暈的一樣利害。可是過了兩天搖晃慣了我就不暈了,又走到船上到處兒玩兒了。船上頂好玩兒的是機器房。從門口兒望裡看都是又光又亮的大機器,屋子當間兒有三個大圓桶,每個桶子正當中有一根大粗棍子,上上下下的動的那麼熱鬧,三個老是先先後後的不是一塊兒動的。我站得那兒看著簡直不想走,可是他們不許人老在那兒看,待的太久了他們就攆我走了。我記得船上的旅客裡頭有幾個外國人常常兒圍著一張桌子打紙牌。他們說的什麼國的話我也不知道,我就記得他們說的有一句話像「迷阿迷啊波洛波咯」說了總不止一次。他們有時候兒對我說話,聲音好像是有點兒像中國話,可是我一點兒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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