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從家鄉到美國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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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小時候兒的說的話 我小時候兒說的是一種北邊話,老說法兒管他叫官話。我們家裡沒人說地道的京話。我們上輩的人在家裡都說北邊話,可是都帶常州口音——不是我說過我們孩子們老喜歡學爺爺的話嗎?——還是我媽媽的北邊話說的漂亮一點兒——橫是我覺著好聽的很。家裡用人當中我記得的有呂爺是山東人,我們管山東人都叫侉子,因為我們自個兒說的京話雖然咬字咬的不太准,可是我們的腔調都還是京腔,所以覺著別處的口音都侉。用人裡頭還有個丫頭,叫靈兒的,是保定人,他很小就跟著我們的,所以說話還不太侉。帶我最多的是周媽,他說的整個兒是保定話。比方要說:「那個東西掉在地下了,」保定話說:「廠丫個東西ㄊ一又咧田下(.ㄧ))咧。」我在保定住住都有點兒會說那種話了。我們在冀州也住了不少時候兒。冀州靠山東不遠,口音也像山東話。比方有一回看見一個小孩兒爬城牆,爬到了頂沒站好,因為城牆有點兒斜,不是畢直的,所以他沒摔,就這麼正著出遛下來了。大家圍著他問怎麼啦,怎麼啦?他說:「ㄔㄩ遛ㄔㄩ遛(·A·A)把我ㄔㄩ遛下來了!」我老記得這句話,因為回家來一天到晚「ㄔㄩ遛ㄔㄩ遛」的學著玩兒。我在冀州住得雖然跟保定差不多一樣長,也許還更久一點兒,可是我沒很學會那兒的話,ㄔㄩ了——除了「ㄔㄩ遛ㄔㄩ遛」以外——大概因為我們兩回都是住得衙門裡,跟外頭人來往的少一點兒。我們在家裡還就是說我們那種話。 所謂我們的那種話呀,多半兒是京話,帶點兒常州話的尾子,可是很少帶祁州、冀州、保定那些我們住過的地方的聲音。除了有時候兒學著他們玩兒,我們總不跟他們說他們的話。我連跟帶我的周媽都說我的話,不說他的話——也可以說我說我媽的話,不說周媽的話。我那時候兒說的話跟京話比起來可以說是有三處不同的地方兒: 第一是我們小孩兒們有些聲音壓根兒還沒學會。比方說「三,天,完,全」四個字,我們就說成「ㄙㄚ,貼,ㄨㄚ,瘸」。我們並不是像傷了風鼻子不通似的說不出鼻音來,因為我們說什麼「剛,更,公,姑」那些字都說的好好兒的,就是不會說ㄞ,一ㄞ,ㄨㄞ,ㄩㄞ收音的字。所以我管「貓吃我的面」叫「貓雌我的滅」煞。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學會了這聲音了。我記得我比我姊姊哥哥們先學會的,因為我告送了哥哥,他很生氣。我說:「咱們不應該說:『ㄩㄞ,ㄏㄚ』,應該說『元,寒』,說的時候兒還給最後的鼻音格外說的重一點兒。」他聽了大不高興,他說:「什麼『運,恨』,別學那些老媽子說的那種話!」他因為那時候兒還沒學會「元,寒」那類字的音,可是又要學著我發出他不以為然的聲音,所以變成了「運,恨」了。 說到不肯學「老媽子的話」的話呀,想到好久以後在柏林第一次認得傅孟真先生,他那時候兒在德國留學,幾個同時在那兒的中國學生,雖然都不是北京人,說話多少總想法子用北京的聲調,只有孟真老是用「閃董料秤」(山東聊城)的四聲說話。談起來才知道他並不是不會說北京話,就是不要說。原來他入北京大學的時候兒,他全家也從山東搬到北京住家。那麼住得北京,用人自然多半兒都是說北京話的了。他進了北大沒多久就學了一口的北京話。可是家裡一聽他改了口音就笑他說:「你怎麼說起老媽子的話來了?」這麼把他一笑,就把他的北京話給笑掉了,把他的「閃董話」又笑回來了。不知道我從前跟周媽跟了那麼久沒學上了他的保定話,是不是有人笑過我,我就不記得了。 我剛才說我管「吃」叫「雌」。凡是ㄓ,ㄔ,ㄕ,ㄖ起頭兒的字我們小孩兒們都說ㄗ,ㄘ,ㄙ,ㄥ。他們都笑話我們「大舌頭」,我爹也這麼樣兒說話,就是他們誰也不敢當著他面前笑。可是媽就一點兒不這麼大舌頭。這個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小,還沒學會,還是因為常州話沒這種聲音。橫是我記得大姊跟我最先學會,哥哥跟二姊比我們會的晚。 我們說京話說的字眼兒咬不真的第二個來源是我們上輩說話都是常州話的底子。剛說的把ㄓ念成ㄗ,把ㄔ念成ㄘ什麼的,一半兒是因為我們還小,一半兒也許因為除了媽媽以外別的大人也那麼樣兒說話。還有一樣兒明明是南邊口音的就是不分因、英,不分恩、鞥。照常州音念起來賓兵都念兵,根羹都念羹。在這個上頭我想連我媽都分不大清楚,我們家裡恐怕沒人會分的。並且在一個字尾上,我們自己連聽都聽不出有什麼不同來——這真是所謂叫說話「帶尾子」的又一個講法兒了!因為我自個兒並沒覺出來我說的聲音跟北京話有什麼不同,所以我對於恩、鞥跟因、英的分別一直到很遲很遲,一直到我回了常州,到南京念了書,又回到北京,差不多兒十年過後,我才起頭兒覺到我說的不對,才起頭兒把所有的那一類的字重新學一道:一個人的心是ㄒ—ㄣ:天上的星星是ㄒ—ㄥ,做活的針是ㄓㄣ,做饅頭就得拿蒸籠來ㄓㄥ,這麼樣兒一個字一個字得從頭兒再認一遍,那已經是在我會了兩三種江蘇話以後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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