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從家鄉到美國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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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上路真是件苦事情。可是我倒怪喜歡上路的——也許為著過久了把苦的都忘了只記得好玩兒的地方兒了吧?可是一樣兒我頂怕的,就是坐得車裡會碰腦袋。北邊地方河流少,上路多半兒得起早坐騾車。那時候兒的車轂轆兒自然沒有橡皮包著,都是鐵的,還有一個一個的大釘兒。道兒又不平。所以走起來車左一歪右一晃,坐得裡頭的人的腦袋就右一碰左一撞。我記得有時候兒我碰的兩邊兒都是大包,趕走走搖晃慣了就知道順著那車歪來歪去的就不會碰頭了。 我們回南邊以前每次上路也就是在直隸省的中段兒那幾處轉轉,可是因為騾車走的那麼慢,就是一二百里地的路程也得走幾天。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來打鋪蓋吃點心,趕天一亮就動身。天不黑就住店。因為天黑了怕地方不安靜,所以總是亮著走,黑了歇。晌午找著了合適的地方了停下來打尖——打尖就是半路上停下來吃飯的意思。那些牲口自然也得喂啊。到晚半天兒住下店來,是一天頂舒服的時候兒。盤著腿坐了一天車,現在能伸伸腿走動走動,在炕上躺躺多麼好受啊!還有我老記得的是在那些店裡吃的攤黃菜②、家常餅、小米兒粥。這些東西其實比平常家裡吃的飯菜粗多了,可是那時候兒我覺著他好吃的不得了。 【②「攤黃菜」就是炒雞子兒。】 我們搬起家來,坐船的時候兒少,因為北邊河道少,可是有兩回坐船上路的時候兒我覺著更好玩兒。一上船看,淨是——不對!他們不說上船,得說下船、上岸。因為岸高船低,你從岸上走到船上,那跳板是望下斜的。到後來有了大輪船比旁邊兒的岸高,才起頭兒說上船,可是還是說上岸,沒有說下岸的。我剛才說一走到船上,看見樣樣兒都是好玩兒的。撐篙的撐篙,扯篷的扯篷,把舵的把舵。碰到頂風的時候兒或是往上水走的時候兒還得拉纖。拉纖頂好玩兒了。一排人在岸邊兒上拉著走,後頭一根兒長繩子把船絏著慢慢兒望前跟著來,有時候兒一頭兒拉著還一頭兒唱歌兒呐。 我們住家的事情除了上書房念書我待會兒再說以外,我就記得過年過節跟害病。過年的事情我已經講過了——不是我一年到頭鬧「老不過年」嗎?過節麼,頂大的是端午跟中秋了。可是我們小孩兒們什麼節都要過,因為過節就甭上學了,並且還有過節的東西吃。清明吃什麼我倒是不記得,也許沒有一定的清明吃的東西。清明頂要緊的事情麼,就是放風箏的最後一天。照規矩打年三十起頭兒放風箏,一直可以放到清明,一共有一兩個月的日子,過了清明就不許放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拿風箏出去放的高高兒的,拿剪子把繩子一鉸,就跟風箏說再見了。我喜歡放風箏喜歡迷了,晚上做夢都夢見放風箏。有時候兒放的風箏比我人還高——這是說真事情,不是說做夢——那麼放了一季的風箏每次到了清明割線的時候兒,呼——!飛的又高又遠,好玩兒是真好玩兒,可是看著老覺著捨不得,總像是怪可惜了兒的! 五月五端陽是紀念古時候兒屈原的,可是我們就記得吃粽子。家裡上上下下的娘兒們兒都忙著包粽子:肉餡兒的,火腿的,我頂愛吃澄沙餡兒的。五月節是個大節,在南邊還有賽龍船的。北邊因為河少,所以不大賽船。 七月半是鬼節。這是小節,有時候兒我們連學都不放,可是有茄餅吃。晚上頂好玩兒的是在院子裡地上插香,好讓那些鬼認得路走。這些說法大人們不太當真——半信不信的,所以插香那些事兒也都讓我們小孩兒們幹的,把一股一股的香點著了分開了一個兒一個兒的在磚地的縫兒裡頭插成各式各樣兒的回文。晚上那些香看不清棍兒,只有上頭的許多亮的紅點兒,連起來就成好看的花樣兒。那些長棍兒的香且點且不滅呐。我們總是等大人催了好幾遍才肯上床去睡覺去。 八月半又是個大節,那是一定放學的。八月節麼,家家兒吃月餅了。月餅家裡不做,都是外邊兒買的,棗泥餡兒的,澄沙餡兒的,也有咸餡兒的,可是澄沙的什麼東西我總喜歡,我說的這麼有滋味因為我現在還喜歡——連外國樣兒的澄沙豌豆湯都喜歡喝。 八月半晚上麼,在院子裡擺起桌子來供月亮。這些事兒也是留給我們孩子們半玩兒半當真的對月亮磕頭,大人們都不大管的,我記得我哥哥最愛張羅這些事兒。 九月九叫重陽節,又是個小節。大夥兒出去找高地方兒去「登高」。北邊山少,所以總找個寶塔或是跑得城牆上頭去玩兒去。吃的麼,有重陽糕,我們總是家裡做的。是一種松松兒的米粉做的糕。這也是我小時候兒頂愛吃的一種點心。九月節過完了,那就一直要到過年就有的大玩兒大吃了。這個我上頭已經講過,現在就不用重說了。 我剛才說我小時候兒住得家裡,除了念書跟過節過年時候兒放學,還記得常常兒害病。我一小兒身體不好,動不動就是傷風、發燒。我害過痢疾,小腸疝氣;還有傷寒,喉痧害過沒有,我就記不大清楚了。我總記得,發燒發的高的時候兒常常兒有個說不出來的病症。我一點兒不記得發燒頭疼不頭疼,只記得一閉眼睛就覺著自個兒的頭像房子那麼大似的,上下的牙咬在一塊兒的時候兒覺著像咬著一塊好像比磨子還大,也許有房子那麼大的大石頭在那兒轉似的。趕轉了幾轉轉過來——大概要好幾分鐘吧——就覺著全世界輕鬆了一點兒了。過了一會兒他又來轉了。這種病症我有過好幾次,可是大了以後就是發燒的時候兒也沒有了。我後來講給別人聽他們都說沒有過。我想不是沒有過,是我解說的不夠明白——我怕我現在還沒解說明白到底那是怎麼一個滋味。不是我說過,滋味是嘗的,不是能解說的。 我害小腸疝氣大概是我六歲的時候兒。我就光記得老肚子疼。我們家裡多半兒是病了找中醫,可是碰到外科的病就找西醫了。那時候兒我們住保定。我父親帶著我到天津去看大夫。那回上路是坐車呀,是坐什麼,我一點兒不記得了。帶著那樣兒病動身,不像是能禁得起坐騾車裡那麼顛的,可是我又不記得坐什麼船來著,就記得天津地方樣樣兒都新的很。這是我第二次到天津——要是可以管頭一次叫「到」的話,可是我這次才記得一點兒那地方。這是我第一次記得看見自行車兒。說到記得事情的話,一個人的記性真靠不住。我這回看了自行車兒過後啊,我老記得一個自行車兒拐彎兒的時候兒就像一張紙牌似的,一翻就翻到左邊兒,一翻就翻到右邊兒,老是一閃一閃的很快的那麼變。後來好幾年沒看見自行車兒,我就老記著他是那麼樣兒拐彎兒的——一直回到南邊在上海再看見自行車兒才看出來自行車兒拐彎兒跟別的車一樣,是彎彎兒的慢慢兒的那麼拐的。我還記得那麼清楚,你瞧!給我看病的大夫是個西洋人,是什麼國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怕得開刀。後來他給了我一種帶子戴起來,戴了大概有兩年的樣子就那麼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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