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從家鄉到美國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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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小孩兒們都有小名兒——他們大人們自然也有小名兒,不過我們從來沒聽見過,也沒知道過,因為一長大就沒人叫他們小名兒了。我祖父管我父親叫什麼我壓根兒就不記得聽見叫過,大概是叫號。我們這輩裡頭,大姐的小名兒叫阿詵。按北邊話說起來這名字念阿新,可是我們上一輩說北邊話的時候兒總帶點兒南方口音,最難改過來的是入聲字,所以阿就說成一個很短的入聲的阿。其實北邊人小名兒裡很少用阿字的,多半兒都是叫什麼官兒、什麼寶。我哥哥就叫成官兒,二姊叫蓮官兒,我叫任官兒。大人可以叫小孩兒小名兒了,小孩兒自然不能叫大人小名兒。我們同一輩的,哥哥姐姐能叫弟弟妹妹小名兒,弟弟妹妹就得用稱呼。 說起稱呼來,我們家裡也沒全用北邊話,也沒全用南邊話的稱呼,不過雖然就是用南邊話的稱呼的時候兒也還都用北邊話的口音的。我們管祖父叫爺爺。祖母不在了,可是提起來的時候兒總說奶奶。我管伯父叫八八,是伯伯的變音,真正北邊話是叫大爺的;我管伯母叫阿姆娘,這完全是常州話。我管我父親母親叫爹爹娘娘,這也是用北邊音說的南邊話,真的北邊話只叫一個字:爹,娘,還有更常聽見的稱呼是爸爸,媽媽,或是媽,可是很少叫爸一個字的。我就我哥哥姐姐的稱呼已經說過了,可是我對我二姊有個古怪的叫法。我不好好兒的叫他二姊,我老管他叫爾接。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也許是我起頭兒成心不好好兒叫,叫著玩兒,後來叫慣了就改不過來了。 還有一樣兒規矩是對長輩不能稱你我,有時候兒連他都不許說。北京話對生人或是對長輩不說你說您,不說他說怹。可是我們家裡還是照南邊規矩都用稱呼。比方我們不說:「爺爺,您能不能把您的筆給我用一會兒?」得說:「爺爺,爺爺能不能把爺爺的筆給我用一會兒?」說不說你,不光是論輩分,我想也論歲數兒:我跟哥哥爾接——二姊——說話的時候兒我就隨便你啊你的那麼說,可是大姊比我大十歲,所以我就不敢說你了,就老得說大姊長大姊短了。 我小時候兒住的家,因為我祖父常換差事,所以差不多兒每一年換一個地方。我在天津生的那一年也不①第二年就搬到北京,不久就到保定,過了沒多會兒就搬到磁州,頭一回在天津、北京、保定自然我一點兒都不會記得。從磁州起頭兒——不是我以前說的?——就慢慢兒記得事情跟地方兒了。照我記得起來的,我是: 四歲住磁州(西曆1895), 五歲住祁州(西曆1896), 六歲住保定(西曆1897), 七歲住冀州(西曆1898), 八歲住保定(西曆1899), 九歲住冀州(西曆1900), 十歲回常州(西曆1901), 【①「也不知道是第二年」說快了就說成「也不第二年」,就是「或者第二年」的意思。】 我說「回」常州,因為雖然我從來沒到過常州,可是上輩都是從常州出來的,所以跟著他們回家鄉也就是回去了。 北邊的房子都是平房,大一點兒的房子就是分幾個院子。在磁州、祁州、冀州衙門裡頭我們住家就住的裡頭的上房,還有師爺、帳房、教書先生們都住得外頭一點兒兩邊兒的跨院兒裡。沒有實缺,等差事的時候兒就住得保定。因為那時候兒保定是直隸省的省城。等北邊差事的人多半兒在那兒住家。我還記得我們在保定住的房子第一回是在元寶胡同,第二回是在扁擔胡同——不對!真的第一回在保定住的是穿心樓東,那還在磁州以前,我一點兒也不記得,是許多年以後大姊告送我的。 磁州以後在保定住的鐵面五道廟,然後下一回住的才是扁擔胡同。元寶胡同是常走的地方,可是壓根兒沒住過,我想。我老記著從前住的房子有多大,街道有多寬,兩頂轎子對面兒來都很容易過得過去的。可是小時候兒記得的東西的大小趕長大了再看見啊,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後來有一年——是在1920也不1921——我陪著羅素到保定去演講。我想我這回非得想法子找找我小時候兒認得的地方兒了。元寶胡同、扁擔胡同找倒是都找著了,可是看見了簡直不信。街怎麼這麼窄啊?牆怎麼這麼矮啊?這難道就是我從前常站得門口兒看他們做冰糖葫蘆兒轉糖人兒的那個大寬街嗎?這種經驗自然是許多人都有過的——沒準兒人人都有過的,後來我經過這樣兒事情也不止一次。可是我在保定看見扁擔胡同變成了那麼小不點兒的一個弄堂,我又詫異又失望的簡直說不出話來。 我們住的房子的樣兒雖然記不清了,可是我老記得我們搬家上路的情形,因為我們差不多兒每年都搬一次家,不是嗎?我已經講過有一回動身前一晚上我媽先睡著了我就哭起來了。我們凡是快要上路的前幾天大夥兒就忙著齊行李,捆箱子,裝網籃,就是鋪蓋自然非得趕動身的那天才能打。我看看他們用人捆箱子打鋪蓋很好玩兒,就留心他們怎麼捆的法子。到現在我捆東西打包的本事比我朋友們的本事好,有時候兒大鋪子裡專門打包裹的人都沒我內行——除了他們比我的勁兒大。從常常兒齊行李上,我又養成了一種喜歡齊東西的脾氣。一看見大人們齊行李了,我就歸置我的那些小玩意兒了,歸置好了就交給我母親裝得哪個箱子網籃裡。後來弄慣了有時候兒連不是動身上路也常常兒歸置東西。歸置的時候兒總要一堆一堆的分這一種那一類。這樣子又弄出個喜歡給樣樣兒東西歸類的脾氣。後來過了許多年我念哲學的時候兒想拿科學分類作我的論文題目,可是我的先生若伊思(JosiahRoyce)說這題目太乾燥。後來若老師過去了,我就跟著協佛(H.M.Sheffer)教授做了一個方法論,裡頭講連續性的一個題目。可是後來我見東西亂了還是喜歡齊,說事情的時候兒還是老愛說第一層怎麼第二層怎麼。這脾氣難道都是從小時候兒常常兒上路得來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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