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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四章 喋血跋涉】

  禍從天降

  中關村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到處都是大字報。昔日文質彬彬受人尊敬的學者、專家,一夜之間,全變成了喪魂落魄的「牛鬼蛇神」、「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的殘渣餘孽」等等,掛牌、遊街、示眾,被「一腳踩在地上」,還要「永世不得翻身」。身穿草綠色軍裝的紅衛兵,揮舞著軍用皮帶,耀武揚威地從街上走過,他們大多數是不諳世事的中學生,居然把打人視為是可以稱雄於世的「革命行動」。

  每一個單位都出現了紮著紅袖章的「造反派」。數學所當然也未能倖免。當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湧向陳景潤,把他當做「寄生蟲、白癡、傳染病患者」揪出來的時候,他茫然不知所措,一雙疑惑的眼睛瞅著這群瘋狂的人們:世界,怎麼了?人們,怎麼會變成這樣?

  平時不過問政治的他,政治毫不留情地來過問他了。而且,如此的嚴酷,如此的不容商量。這是一個極端蔑視法制、真理、事實的時代,幾個人、十幾個人或有一小夥人認為你是什麼,便可以隨便給你羅織罪名、上綱上線到嚇人的程度,給你戴上一頂頂帽子,你無法申訴,也無處無人聽你申訴,只好認了。不知有多少正直的靈魂,受到無端的鞭笞,以至扭曲、變形,甚至毀滅。毫無人性地蹂躪人格、尊嚴是極端殘酷的。

  數論王國中縱橫馳騁的瀟灑騎士,在現實世界中被醜化為一錢不值的垃圾,昔日的輝煌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甚至連極為神聖的哥德巴赫猜想也遭到莫名的褻瀆:批鬥陳景潤的人唾沫橫飛,用最時髦的「革命」性的語言宣佈:讓哥德巴赫猜想見鬼去吧!(1+2)有什麼了不起!1+2不就等於3麼?吃著農民種的糧食,住著工人蓋的房子,有解放軍戰士保護著,還領著國家的工資,研究什麼1+2=3,什麼玩藝兒?偽科學!

  最令陳景潤不解的是,說這種話的人不是不懂數學、數論的人,他們明明知道數學,且研究頗深,對哥德巴赫猜想這道代表世界數學水平的名題,更是了如指掌。然而,卻故意這麼誹謗他,醜化他,這些人莫非是瘋了?

  西方的社會學家以人有人性和獸性的兩個截然不同的側面,來解釋這種非常時期的荒唐。實際上,這是「文革」時期極「左」思潮氾濫成災的結果。整個社會權力的失控和在極「左」思潮煽動下私欲派性的惡性膨脹,幾乎使所有的真理都受到顛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陳景潤怎能逃脫這場劫難?

  一身清白的陳景潤,徐遲曾這樣描繪他:「他白得像一隻仙鶴,鶴羽上,污點沾不上去。而鶴頂鮮紅;兩眼也是鮮紅的,這大約是他熬夜熬出來的。」這是詩人深情的禮贊,嚴峻的現實是,美麗的仙鶴正經受著無情的討伐!

  他是屬￿室一級的「牛鬼蛇神」,外出時,必須自己掛好造反派賜給他的牌子。那是一塊二尺多長一尺多寬的三合板,上面用墨寫著他諸多的罪名,一根細繩拴著,牌子不重,但是,那惡意的誹謗和邪惡的侮辱,卻如沉甸甸的大山,壓著身體瘦弱不堪的他。去食堂買飯,也要掛著。回來時,陳景潤把牌子摘下來。精於計算的他,偶然發現了牌子的特殊用途,恰好可以用它遮擋從窗外射來的陽光。他用那台舊的收音機抵住牌子,擋在窗前。屋內,居然顯得溫馨了許多。

  高貴的數論已經被人踐踏得不如一張草紙了。但陳景潤像癡心不改的戀人,仍一如既往地戀著它。此時,他已搬到那間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鍋爐房」中,沒有鍋爐,凸起的煙囪占了一個顯眼的位置,進門的左側,正好放一張單人床,一張斷腿的凳子橫著放倒,正好坐人,床,就成了書桌了。他伏在床上,仍然算他的數學。1966年6月,雖然發表了他那篇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2)的論文,但他知道,證明過程還有許多不足:過於冗雜,不簡潔,還有失之偏頗和不甚明瞭之處。仿佛是上山的路,他上了峰頂,但路線尚不清晰,他要進一步完善它,簡化它。窗外,門外,濁流滾滾,囂聲震天,陳景潤揩幹了臉上被啐的唾沫,深埋所受的創傷,仍是鑽研他的數論。「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不得不佩服和讚歎陳景潤那已是癡迷得無法自拔的精神。

  當運動深入發展,目標逐漸轉移到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新階段以後,陳景潤漸漸被狂熱的人們忘卻了。因為,較之于諸如國家主席劉少奇、前國防部長彭德懷和北京市委書記彭真等大人物,陳景潤真的算不上什麼。他開始把牌子提在手上,一手拿著碗,一手提著那塊牌子,見沒有人為難他,慢慢地,那塊牌子便靠在窗前,只發揮它遮擋陽光的應有作用。他終於明白了,他也可以「自己解放自己」的。

  狂潮奔湧,難得有片刻的寧靜。已是傷痕累累的陳景潤,經常處於心驚膽顫的心態之中。此時,數學界的泰斗華羅庚受到嚴重的衝擊,他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大學閥」,家被抄了,而且被「揪」到數學所進行批鬥。內行人整內行人是很可怕的,某些人特地逼華羅庚的學生去批鬥他,他們自然知道陳景潤和華羅庚的特殊關係,於是,一次次地要陳景潤「站出來」,去揭發批判自己的恩師。陳景潤堅決不做傷害華羅庚並有損於自己人格和尊嚴的事,他恪守「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古訓,拒絕了那些人的無理要求。他對自己的恩師尊敬有加,且在形勢異常險惡的情況下,也不改自己的初衷。陳景潤在政治上,對於誰好、誰壞,心裡有個譜,且決不做違心的事。據陳景潤的老師李文清先生回憶,「四人幫」曾多次要陳景潤寫大字報揭發鄧小平,威脅,利誘,逼迫,曾使他幾次差點試圖自殺。他最終還是堅持原則,不寫一個字。「文革」大亂,暫時的寧靜之後,是越來越無法收拾的混亂,某些人借對華羅庚批鬥的逐步升級,妄圖再次加罪于陳景潤,要華羅庚「坦白」為什麼要將陳景潤在被當成「白旗」拔掉之後,又將陳景潤調回數學所,華羅庚態度同樣十分鮮明,拒不回答這一問題。陳景潤曾被帶著去參加批判華羅庚的批鬥會,他看不慣那種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場面,乘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溜了出來,跑了。這種特殊的反抗形式,當然很可能給他帶來更大的災難,但心地純潔容不下半點污穢的他,寧可玉碎,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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