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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冰心非常喜歡這個S,所以當她在這篇作品的結尾處,寫到第一人稱的「我」接到了P寫給他的報告S病逝的信之後,心中立即湧出了沉痛的哀思:「忽然廣場上一聲降旗的號角,我不由自主的,扔了手裡的信,筆直的站了起來。我垂著兩臂,凝望著那一幅光彩飄揚的國旗,從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來。在街角的餘音裡,我無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流滿了我的臉上了!」實際上,S是把自己的充滿了活力的生命,間接地、默默地貢獻給了抗日戰爭的大後方了。

  《我的朋友的母親》中的K老太太,也是一位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這是一位頭腦清醒、通情達理、很有見識的老年知識婦女,她用極其鮮明的態度和幹練的手段,輕而易舉地處理好了一件在別人看來是十分難解的問題,這就是她的兒子K及他的助教F小姐之間的愛情糾葛,以及如果這種感情發展下去,就會波及到K的太太及他們的孩子,破壞他們原有的老少三代和睦的家庭。老太太不僅勸住了兒子,還把聰明能幹的F小姐動員上了前線,保護了等在北京苦守的兒媳和孫子,保住了老太太辛苦維持了幾十年的和諧寧靜的家庭。她的遠大的目光和豁然大度的胸懷,使她明智而又簡單地解開了這個複雜的感情之「結」。從表面上看,這也是一篇描寫家庭問題的小說,但是,造成這種家庭問題的原因,卻是戰爭給社會帶來的動亂和離散,所以,這又是一篇描繪社會問題的小說,正象作品中的K老太太對「我」所說的:「都是這戰爭攪得人亂七八糟的。」也如K老太太對F所說的:「戰爭雖長,也終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勝利來到,驚喜襲擊了各個人的心,那時真是『飛鳥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雖然因為用了「男士」的筆名,冰心在《關於女人》裡,常常使用一些玩笑的筆法,但是,細細地體味起來,她在《關於女人》中所刻畫的許多人物,和在這些人物身邊演繹出來的故事,作者的立意,又常常是極為認真和嚴肅的。

  象《我的同班》中的L女士,她象《我的教師》中的T女士一樣,終生從事著嚴肅的工作——她是一名優秀的產科醫生,她那雙靈巧的手,為這個世界接引降生了許多生命,當北京已經淪陷于敵手之後,笑口常開、性格開朗的她,卻「常常深思的皺著眉」,對她的同學「男士」說:「我呆不下去了。在這裡不是『生』著,只是『活』著!我們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國去,大家各盡所能,你用你的一支筆,我們用我們的一雙手,我相信大後方還用得著我們這樣的人!」當「男士」向她表示:「你們醫生是當今第一等人材,我這拿筆桿的人,做得了什麼事?」時,她「正色攔住我說:『×××,我不許你再說這些無益的話。你自己知道你能做些什麼事,學文學的人還要我們來替你打氣,真是!』」最後她終於悄然地離開了北京,到了在西南的一個城市,剪短了已經灰白的頭髮,穿上了戎裝,當上了軍醫,為中華民族的未來而繼續地工作了。

  冰心筆下的另外幾個知識婦女,象M太太、S、K老太太等,她們的自身,雖然沒有走上抗日戰爭的前線,但是,她們卻都在默默無言地忍受著戰爭帶給她們的苦難,並在當時艱難的境遇裡,盡可能地維持著較為正常的生活秩序。

  這種反對侵略戰爭的思想,同樣表現在描寫異國知識婦女的《我的房東》裡。六十開外的R小姐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小說家,她為了自己的事業——終生全心全意地從事寫作,而沒有結婚。她有高雅的生活情趣,擇友極嚴。但當德國法西斯侵佔了巴黎之後,她的知識分子的生活習慣遭到了挑戰和破壞。冬天的巴黎缺乏燃料,而如果家裡沒有德國軍官居住,就不能領到燃料,但是以她那樣的為人,怎能想像,她會允許異國侵略軍的軍官住進自己的家呢?「男士」顧念著她,她也顧念著回到了淪陷的北京的「男士」,他們用這樣的語言互相勉勵:「振奮起來吧,一個高貴的民族,終久是要抬頭的!」

  《關於女人》中還有兩篇引人注目的文章,這是為兩位勞動婦女而作的。其中的《我的奶娘》頗富感情,寫的是她幼時的乳母。這是一位忠厚、樸實、責任心強的農村婦女,她長相雖然不大好看,心地卻正直善良。她的丈夫是被日本人欺負死的,因此對日本侵略者懷著仇恨和深深的戒心。她的唯一的女兒夭折了,她就把希望寄託在她哺乳的榮官身上,希望他長大後能夠為她報殺夫之仇,能「跨海征東」,「出了我那死鬼男人的氣」。她常常當著榮官父母的面,講日本侵略者的野心及他們的種種獸行。冰心為何在這抗日戰爭的大後方,懷念起了已經去世很久的奶娘,是很令人注意的。因為正是這位丈夫被東洋鬼子欺壓而死的勞動婦女,第一個在冰心幼小的頭腦裡灌輸了反對日本侵略者的思想。冰心清楚地記得她的聰明的預見:「將來我們這裡,要沒有東洋人造反,您怎樣罰我都行!」與日本侵略者戰鬥過的謝葆璋,每逢聽到這裡,總是連連地點頭,稱讚奶娘有見識:「她這話有道理,我們將來一定還要吃日本人的虧。」正象冰心自己說的:「我的抗日思想,還是我的奶娘給培養起來的。」「從此我恨了日本人,每次奶娘帶我到街上去,遇見日本人,或經過日本人的鋪子,我們互攙著的手,都不由的捏緊了起來」。奶娘為她播種下的愛國抗日思想的種子,象父親為她播種下的一樣,在冰心的頭腦裡生了根。所以,當她青年時代參加學生運動,在遊行示威的隊伍裡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時,她一方面想念著自己的父親,一方面又覺得「仿佛我的奶娘在牽著我的手,和我一同走,和我一同喊似的」。而今天,已經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的冰心,在抗日的大後方,又懷念起了為她播種抗日思想種子的乳母。她這樣地告慰著九泉之下的故人:「安息吧,這良善的靈魂。抗戰已進入了勝利階段,能執干戈的中華民族的青年,都是你的兒子,跨海東征之期,不在遠了!」

  另一篇以勞動婦女為題的文章是《張嫂》。冰心在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可憐,在『張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兩個字,因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不是我的鄰居,也不算我的傭人,她更不承認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張的媳婦兒。」這是一位極其能幹,而且特別能夠吃苦耐勞的典型的農村勞動婦女,她永遠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種地,挑水,砍柴,洗衣,織漁網,打豆子,做飯,打掃衛生,什麼都幹;總是在做,不是匆匆的進來,就是急急的出去,手上,肩上,背上,腰上,總不空著,總有活兒幹;雖然貧苦,十二歲就當了童養媳,但卻一直自尊自愛,從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無言地苦幹。艱苦的勞動已經吞食了她的青春,二十五歲的青年婦女,看上去卻象三四十歲的人,但她從來沒有怨言,只是一味高高興興地勤懇地苦幹。冰心對象她這樣的勞動婦女充滿了敬意,她借用作品中的「我」,這樣地讚揚著張嫂:「她不知道她正在做著最實在,最艱巨的後方生產的工作。我呢,每逢給朋友寫信,字裡行間,總要流露出勞乏,流露出困窮,流露出萎靡,而實際的我,卻悠然的坐在山光松影之間,無病而呻!看著張嫂高興勤懇的,鞠躬盡瘁的樣兒,我常常猛然的扔下書站了起來。」「那一天,我的學生和他一班宣傳隊的同學,來到祠堂門口貼些標語,上面有『前方努力殺敵,後方努力生產』等字樣。張嫂站在人群後面,也在呆呆望著。回頭看見我,便笑嘻嘻的問:『這上面說的是誰?』我說:『上半段說的是你們在前線打仗的老鄉,下半段說的是你。』她驚訝的問:『×先生,你呢?』我不覺低下頭去,慚愧的說:『我麼?這上面沒有我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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