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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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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一個女性,而且是一個「女性味兒」十足的女性——性格溫柔,舉止嫻雅,既是一位賢惠體貼的妻子(身邊有一位非常理想的丈夫),又是一位慈愛寬厚的母親(膝下有三個非常可愛的兒女),有著一個知識婦女所能擁有的最為美滿的家庭。在這種情況下,卻要裝扮成一個「男士」,假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而且是一個「條件」(用今天的話來說)很好的男子——他有著很好的工作,有著很好的家庭背景,還很有點兒名氣,卻尚未娶妻,是個「超大齡未婚男子」。用這樣一種身份的人物的筆,來寫文章,對於這位善於歌頌愛,歌頌美,歌唱溫情的女作家來說,可以算作是第一次嘗試,也是一種極有意思的創舉。 聰慧的冰心,她在這部系列創作的一開始,就別出心裁地引用了曹雪芹《紅樓夢》裡的一大段話,作為該書的《抄書代序》:「……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識見,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以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繡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故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懷;況對著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既借用了曹雪芹這個男人的筆,表達了女作家自己創作諸篇的諧謔筆調;又借用「何妨用假語村言」這樣的詞句,含蓄地表明瞭女作家的真實身份。 在《我最尊敬體貼他們》裡,冰心用了很多幽默、遊戲的筆墨,說自己「在二萬萬零一個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個最尊敬體貼女性的男子。認得我的人,且多稱譽我是很女性的,因為我有女性種種的優點,如溫柔、忍耐、細心等等,這些我都覺得很榮幸。同時我是二萬萬零一個人之中,最不配談女人的,因為除了母親以外,我既無姐妹,又未娶妻」。但是在這類詼諧、幽默的字裡行間,冰心卻又借助這位極有教養的「男士」之口,極講道理地闡述了她的男女平等的觀點。她在談到有的男人給自己羅列了二十六個擇偶條件這件事時,極為明智而合理地指出:「我以為男子要談條件,第一件事就得問問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條件。」一般男人都喜歡找個長相美麗的妻子,冰心勸他說:當你提出這類條件時,請「先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個漂亮的男子」。一般男人又都喜歡找個性格溫柔的妻子,冰心又勸他說:當你提出這類條件時,也「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個絕不暴躁而又講理的人」。諸如此類的條件,冰心都一一耐心地,而又非常合情合理地,給以規勸。在當時——四十年代,就已存在著知識婦女的事業與家務之間的矛盾,冰心這位「男士」深深地理解,一個女人,假如她「不幸而被戀愛征服,同時又對事業不忍放棄」,那麼就糟了,「這兩股繩索就會把她絞死」!在一對知識分子夫婦(假如夫人是位職業婦女)的家庭中間,經常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假如飯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嘩吵鬧,做丈夫的就會以責備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卻以抱歉的眼光來看」丈夫和客人,而客人「只好以悲憫的眼光看天」。 「我心裡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說:『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樣,一天坐八小時的辦公室嗎?』——我不是說一天坐了八小時的辦公室,請客時就應當飯生菜不熟,不過至少他們應當以抱歉的眼光對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客人。「至於把這責任完全推給太太的辦法,則連我這一個女性的男子,也看不過了」。 正因為冰心在第一篇文章裡,就表現了徹底的男女平等的思想,所以她才借用一個男子的言語來自嘲,說:「有一個朋友看了這一段,以為象我這樣尊敬體貼女人的人,可以做個模範丈夫,必不難找個合式的太太。」 在第二篇《我的擇偶條件》裡,冰心更是運用戲謔詼諧的語言,給自己羅列了二十五條「擇偶條件」,雖然這一大串擇偶條件,都是出自一個有教養的、通情達理的、中年男子之口,帶著很大的玩笑成分,但其中卻也不乏嚴肅的內容,表現了冰心對於婦女的美及修養等問題的看法。比如,冰心筆下的「男士」就希望自己將來的配偶要懂得雅致的美,「希望對方也不濃施脂粉,厚抹口紅」,「希望對方不穿濃豔及顏色不調和的衣服,我總忘不了黃莘田先生的兩句詩:『顏色上伊身便好,帶些黯淡大家風。』」還希望自己將來的配偶要有較為高尚的生活情趣,「因為我是學文學的,所以希望對方至少能夠欣賞文藝」。「因為我很擇客,所以希望對方也不招致許多無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桔子皮扔得滿地」。「因為我頗有潔癖,所以希望對方也相當的整齊清潔——至少不會翻亂我的書籍,弄髒我的衣冠」。「我對於屋內的掛幅,選擇頗嚴,希望對方不在案側或床頭,掛些低級趣味的裸體畫,或明星照片」。「因為我自覺是個『每逢大事有靜氣』的漢子(看見或摸著個把臭蟲時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對方遇有小驚小怕時,不作電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等等。 讀了冰心在上面兩篇文章裡所運用的這些詼諧、幽默、戲謔、遊戲的筆墨,就會使得瞭解「男士」的真正身份的人,讀來覺得韻味無窮,而喜笑顏開。即使過了四十幾年之後,當「男士」即是冰心已為讀者所知的現在,再來重讀這些文章,仍然會覺得餘味無窮。 冰心本人是女人,並且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女人,她認識許多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職業的女人,而且非常瞭解自己的同性,她自己在《關於女人》的《後記》裡,就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過這樣一段話:「我所認識的女性,往少裡說,也有一千個以上:我的姑姨妗嬸,姐妹甥侄,我的女同學,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學生,我的鄰舍,我的旅伴;還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嬸,姐妹甥侄……這其中還有不少的驚才絕豔,豐功偉烈,我真要寫起來,一輩子也寫不完。但是這些女人,一提起來,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曉,個個熟識,我一生寶貴女人的友情……」 而在她所認識的女性中,她第一個要寫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冰心這樣寫到她:「天下的兒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認為他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我則以為我的母親,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中最好的一個。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許多朋友也如此說。她不但是我的母親,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許多話不敢同父親說的,敢同她說;不能對朋友提的,能對她提。」冰心寫到她的母親如何有著政治的頭腦,如何在辛亥革命前為同盟會傳遞著消息,如何在辛亥革命後「將她所僅有的一點首飾,換成洋錢,捐款勞軍」。「五四」以後,又如何對新文化運動感到興趣,而看書看報。在家庭裡,她又是如何地匡護著丈夫和子女,把無私的愛交給他們,是一位最典型的賢妻良母。「她有現代的頭腦,穩靜公平的接受現代的一切。她熱烈的愛著『家』,以為一個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在這樣的母親的教養和薰陶之下,冰心和她的弟弟們都長成了有著良好教養和端正品格的一代新人,以至到了中年的冰心,「關於婦女運動的各種標語,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聽到『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時,我總覺得有點逆耳刺眼。當然,人們心目中『妻』與『母』是不同的,觀念亦因之而異。我希望她們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賴的軟體動物,而不是象我的母親那樣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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