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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黃昏時從一座一座的建築物裡,湧出無數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來。一天結實的有成績的工作,在他們臉上,映射出無限的快慰和滿足。回家去,家家溫暖的燈光下,有著可口的晚餐,親愛的談話。

  藍天隱去,星光漸生,孩子們都已在溫軟的床上,大開的窗戶之下,在夢中向天微笑。

  而在書室裡,廊上,花下,水邊,都有一對或一對以上的人兒,在低低的或興高采烈的談著他們的過去,現在,將來所留戀,計劃,企望的一切。

  具有細膩的藝術鑒賞力的茅盾先生,在這一年的《文學》雜誌第3卷第2號上,發表了評論1934年以前的冰心作品的總論——《冰心論》。茅盾從冰心所處的歷史時代,談到了冰心的思想,又從冰心思想的形成過程,談到了冰心的作品,和冰心的家庭。他很有見地地指出:

  原來「五四」期的熱蓬蓬的社會運動激發了冰心女士第一次的創作活動!

  是那時的人生觀問題,民族思想,反封建運動,使得冰心女士同「五四」時期所有的作家一樣「從現實出發」!然而「極端派」的思想,她是不喜歡的;所以在《兩個家庭》中,她一方面針砭著「女子解放」的誤解,一方面卻暗示了「良妻賢母主義」——我們說它是「新」良妻賢母主義罷,——之必要。在《斯人獨憔悴》中,她勇敢地提出「父與子的衝突」來了,可是她使得那「子」——「五四」式青年的穎名,終於屈服在舊官僚的「父」的淫威之下,只斜倚在一張籐椅上,低徊欲絕地吟著:「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而在《去國》這一篇,她使那位學成歸國,滿懷壯志的年輕留美學生終於灰心去國,「不如先去到外國,做一點實事」;而且這位青年留學生的父親,——從前帶了一箱炸彈,雍容談笑進了廣州城的老革命黨,又是多麼暮氣頹唐。她的問題小說裡的人物就是那樣軟脊骨的好人。

  她既已注視現實了,她既已提出問題了,她並且企圖給個解答,然而由她生活所產生的她那不偏不激的中庸思想使她的解答等於不解答,末了,她只好從「問題」面前逃去了。「心中的風雨來了」時,她躲到「母親的懷裡」了。這一個「過程」,可說是「五四」時期許多具有正義感然而孱弱的好好人兒他們的共同經驗,而冰心女士是其中「典型」的一個。

  這一年的7月,冰心、吳文藻夫婦,接受了美國留學時的老同學、當時擔任平綏鐵路局局長的沈昌先生的邀請,並自己出面,又替他邀請了鄭振鐸、顧頡剛、趙澄、雷潔瓊、文國熊、陳其田、容庚等作家與學者,組成了一個「平綏沿線旅行團」,先從7月7日至18日,後又從8月8日至25日,沿著中國工程師詹天佑領導設計、修建的平綏鐵路,前後作了兩次社會調查性質的旅行。參加者之一的鄭振鐸,在寫到這次西行的文章中,曾經這樣說過:「此行得友好們的幫助不少,特別是冰心、文藻夫婦。這趟旅行,由他們發起,也由他們料理一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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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鄭振鐸:《西行書簡·小敘》

  這位留學美國的沈局長,是美國哈佛大學的畢業生,很有事業心,這次是想借用著名作家們的筆,將平綏沿線的經濟狀況、物產情況、民族分佈、宗教信仰、民族歷史、文化古跡、風俗人情、風景名勝、旅行見聞、新鮮觀感,等等,一起寫出來,然後出版,還要出版英文的導遊手冊,以便讓更多的同胞,還有國外的友人,瞭解平綏鐵路沿線的情況,以利於發展西北的鐵路事業,並進而開發大西北。

  7月份,正值北京的酷暑,這支由八位作家和學者(第一次旅行容庚先生未參加)組成的浩浩蕩蕩的隊伍,離開了炎熱的北京,從清華園車站登上了平綏鐵路局準備好的公事專車,經過豐台、青龍橋、康莊、懷來、沙城、宣化、張家口、大同、雲崗、口泉鎮等地,17日,到達了平地泉。因為鐵路被山洪沖斷,不能繼續前行,八人商議的結果是:暫時返京,等鐵路修好了以後,再來一次,直抵綏遠。

  這生平第一次的塞外之行,給冰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青龍橋車站瞻仰了「山峽之間,丁香花叢裡」的「黯綠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銅像」,又在車站的近旁,觀望了萬里長城的雄姿,那「雄偉高厚的城牆,飛龍一般的越嶺蜿蜒」,使她聯想起古代「城頭拒胡,烽火燭天,戍卒無聲的滿山攀走之狀」這樣壯觀的景象,使這位溫柔細膩的女作家,也感到熱血沸騰了。

  冰心又在宣化參觀了市容,及北城門外的龍煙鐵礦舊址,天主教修道院,回教清真寺。在張家口參觀了市容,在大同參觀了九龍壁及大華嚴寺等古跡。

  她還在山西雲崗參觀了有名的石窟,在口泉鎮附近的永定莊參觀了煤礦。她和同伴們都學著礦工的樣子,穿上了很厚的藍布套衣、套鞋,戴上了柳條編成的帽子,拿著鎂光燈,柱著棍子,坐上吊車,緩緩地降到了離地面三百公尺的礦井裡。這位一直過著溫暖舒適的學者生活的女作家,也象真正的礦工那樣,俯下了自己矮小的身軀,用手舉著鎂光燈,在只有六七尺寬的地道中慢慢行走。腳下是又濕又熱的泥水,頭上是用木柱支撐著的危險的洞頂,洞頂上和洞壁上還不斷地滴答著汙黑的水點,周圍是污濁悶熱的蒸氣。等到她和她的同伴們從這個又窄又矮又悶又危險的礦洞中回到地面上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白晰的面龐上以及鼻孔和耳朵眼裡,都塞滿了黑色的煤末。這樣的生活體驗,大概會使她終生難忘吧。

  7月17日,冰心一行抵達了平地泉車站。因為卓資山一段的鐵軌被水沖斷,正在修復,火車不能繼續前行,他們無法到達綏遠。正在商量的時候,得知當時擔任綏遠主席的傅作義的專車,剛從北京開到這裡,也是因為鐵軌出事,不能前進,正停滯在這裡。傅作義得知作家、學者們正在此地的消息,就專程到他們的車上來見面。冰心一行作為答謝,也到傅作義的行轅去回拜。在行轅,冰心第一次與傅作義先生的夫人劉芸生見了面。

  然而這一天給冰心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塞外草原的黃昏。那是一幅只有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才能見到的壯觀靜穆的圖畫:「晚霞豔極,四山青紫,起伏如線,萋萋芳草,平坦的直鋪到天邊。而四天的晚霞,由紫而緋紅,而淺綠,而魚肚白,層層的將這一片平原包圍了來,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者,始於今日見之!」

  塞外的山,塞外的水,塞外的天空和土地,給冰心帶來了許多新鮮的感受。她在離開平地泉的前夕,寫下了這樣充滿了感情的話語:

  這種無邊高朗的天空,無限平闊的草原,無盡清爽的空氣,是只有西北高原才能具備的,我願個個南方孩子,都能到此一遊,一洗南天細膩嬌柔之氣!

  這一天的午夜,他們乘坐的專車離開了平地泉,沿著原來的路線,返回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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