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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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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再也沒有歡樂的氣氛了。彼此看著身上的孝衣,是一片素白。弟弟把鐘擺停在了9點40分的地方,不忍再看到它走到母親停止呼吸的鐘點——45分。母親昨天還躺在上面的床,已經搬走,空出來了一片地方。家裡顯得無邊的空虛和寂寞。冰心怕老父支持不了,就日夜都守在父親屋中,陪伴著他,白天與老父作伴,每到晚上,勉強睡下,也是常常驚醒。有時她一個人走進母親生前起坐的屋子裡,其中的一切,都會使她回憶起母親生前的情景,即使是爐中炭火的光亮和劈啪聲,也會使她無限地思念已經逝世的母親。她覺得辛酸,又覺得害怕,於是便寫信給遠在北京的愛人,向他訴說:「母親死後的光陰真非人過的!」① 雖然失去了這樣一位慈母,說句公道話——比起社會中其他的一些人們來,冰心還是幸福的。她還有她欽佩、愛戴的丈夫,和她尊敬、愛護的老父,以及三個相親相愛的弟弟。她要學習自己的母親,用仁愛的心對待他們。正如她自己在《南歸》中所說的那樣:「我受盡了愛憐,如今正是自己愛憐他人的時候。我當永遠勉勵著以母親之心為心。我有父親和三個弟弟,以及許多的親眷。我將永遠擁抱愛護著他們。」 料理完了母親的喪事之後,冰心的大弟弟從上海調到了廣州。她便與尚在北京求學的二弟一起,把老父接到了北京。而將母親去世的消息,死死地瞞住在外航海的最小的弟弟。當這個最小的弟弟,在大哥讓他交給二哥的信封裡,看見了一條系臂的黑紗,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偎倚慈懷的甜夢已經再也無法實現時,是接替母親的責任的慈藹的大姐,給了他撫愛和安慰。他在第二次離開祖國的土地,又踏上遠航的征途時,曾經滿懷著感激與信任的感情,寫信給他的二哥說:「母親是死去了,幸而還有愛我們的姐姐,緊緊的將我們摟在一起。」② -------- ①②冰心:《南歸》 冰心幫助父親,料理完了母親的喪事,之後又侍奉著老父,回到了北京。母親病逝前後的這幾個月的生活,使她感到非常的勞頓。但是,也算了卻了人生與家中的一件大事。回到北京之後不久,她又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件大事,那就是:在1931年的2月,她的第一個孩子——長子宗生(吳平),出世了。 三十一歲的冰心,身體是弱的,她經受住了懷孕時的不適和分娩時的痛苦,作了母親,心情是非常愉快的。她要學習自己的母親,把她曾經享受過二十九年之久的無私的母愛,再由她,傳交給自己的孩子。 她在教書之餘,盡心竭力地撫育自己的兒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兒子長得又白又胖,而且活潑聰明。由於孩子的拖累,她寫作較少了,在孩子出生之後的1931年,她只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分》,一篇散文《南歸》,兩首詩——《我勸你》和《驚愛如同一陣風》,翻譯了一本敘利亞作家凱羅·紀伯倫所著的散文詩集《先知》。 《分》是冰心根據自己在產院裡分娩時的切身感受和觀察、體驗而創作出來的小說。這是一篇十分有意思的作品,它以巧妙的構思,把作者的豐富的想像融進了真實的生活裡面,賦予兩個剛剛離開母體的初生嬰兒,以思考和談話的能力。這兩個初生嬰兒之間的對話,給這篇小說塗上了寓言、童話的色彩,而冰心在這篇小說中表露出來的思想與情感,已與她本人在過去作品中表露出來的思想與情感,有了很大的不同。 這兩個躺在育嬰室的小床上「對話」的初生嬰兒,那個第一人稱的「我」,白淨秀氣,是教授的兒子,而另一個有著圓圓的頭,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膚,結實挺起的小胸脯的,則是屠戶的兒子。他們兩個,在醫院的育嬰室裡,都穿著同樣的白白長長的小衣服,床挨著床,可以親密地、無拘無束地談話,成了相親相愛的好朋友。可是,這對初生的嬰兒,一旦走出醫院的大門,貧富的懸殊就會把這兩個孩子分離開來,一個將到社會的上層去享福,一個將到社會的下層去奮鬥。其實,即使住在醫院裡,他們兩個表面上雖然是暫時平等的,但是,他們父母之間經濟、社會地位的懸殊,也已明顯地表露了出來:一個的母親是住在頭等病房裡,一個人一間;而另一個的母親則是在生第五個孩子的時候,才第一次住進了醫院,住在十幾個人公用的大病房裡。一個的父母在他剛剛生出來之後,就計劃著他的將來,準備著為他儲存教育費;另一個的父親,為了謀生,卻讓孩子的母親把兒子丟給祖母,到有錢人家當奶媽去。 冰心前幾年曾在她的小說《最後的安息》、《六一姐》等作品中,對那些家境貧窮、心地善良的孩子們,表示過憐憫與同情。而在這一篇《分》裡,她卻給貧困的孩子,抹上了自信自豪的光彩,那個又壯又黑的屠戶的兒子,雖然也羡慕教授兒子的福氣,卻能勇敢地面對自己的生活道路,對前途充滿了自信。他把自己比做路邊的小草,而把小朋友比做花房裡的鮮花,他對那朵嬌嫩的鮮花表現出了一種「似憐憫又似鄙夷」的態度。他驕傲地對他的小朋友宣佈:「你將永遠是花房裡的一盆小花,風雨不侵的在劃一的溫度之下,嬌嫩的開放著。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們的踐踏和狂風暴雨,我都須忍受。你從玻璃窗裡,遙遙的外望,也許會可憐我。然而在我的頭上,有無限闊大的天空,在我的周圍,有呼吸不盡的空氣。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邊歌唱飛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燒不盡割不完的。在人們腳下,青青的點綴遍了全世界!」他以自己貧苦的出身為榮,長大了決心繼承父業,他高聲地宣佈:「宰豬的!多痛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大了,也學我父親,宰豬,——不但宰豬,也宰那些豬一般的盡吃不做的人!」 這樣一種貧窮者對待富有者的態度,在冰心的作品中出現,的確是很新鮮的,非常地引人注目。而當他們脫下了醫院裡的白衣服,教授的兒子換上了一身溫軟美麗的嬰兒裝,屠戶的兒子穿上了一件打著補丁的舊藍布棉襖時,冰心知道,這兩個出身不同的孩子,是從精神上,到物質上,一切的一切,「都永遠分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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