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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五章 愛的哲學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語,
  又是什麼?
  教我如何相信你!
  ——冰心:《繁星·一三二》

  1919年的冬天,已經發表了《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秋風秋雨愁煞人》、《去國》等問題小說的十九歲的冰心,在一本雜誌上,很偶然地,看到了一個十分新鮮的名字——泰戈爾,同時看到了這個老泰戈爾寫出來的,一小段、一小段的,充滿了哲理,又十分美妙的詩歌,這是鄭振鐸翻譯的《飛鳥集》(《StrayBirds》)的連載。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冰心與她的大弟弟一起,在他們那個舒適溫暖的家裡,圍爐而坐,傾心閱讀著這位異國詩人寫作的神奇的詩句。當冰心讀著泰戈爾詩中那些關於太陽,月亮,星星,土地,大自然,特別是那些關於上帝,神,生命,死亡和不朽的愛等等富於哲理,而又十分清新美妙的詞句的時候,這位十九歲姑娘的那顆敏感、善良的心裡,充滿了虔誠的感動:「泰戈爾!美麗莊嚴的泰戈爾!當我越過『無限之生』的一條界線——生——的時候,你也已經越過了這條界線,為人類放了無限的光明了。」「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①。泰戈爾的詩使她十分的感動,而泰戈爾詩中流露的思想,同樣使她覺得與自己的思想十分的合拍:「你的極端信仰——你的『宇宙和個人的靈中間有一大調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發揮『天然的美感』的詩詞,都滲入我的腦海中,和我原來的『不能言說』的思想,一縷縷的合成琴弦,奏出縹緲神奇無調無聲的音樂」。她覺得自己的思想與泰戈爾的思想「在『梵』中合一了。」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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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冰心:《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

  也是在這一年的冬天,冰心在協和女大理預科這所教會學校裡,學習了西方的「梵」學——《聖經》。她在下一年的秋天所寫的一篇散文《畫——詩》裡,就記述了《聖經》給她的印象:她在教授《聖經》課的安女士的房間裡,看到了一幅小羊與牧羊人的圖畫,畫面上的景象是:「一片危峭的石壁,滿附著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著一個牧人,背著臉,右手拿著竿子,左手卻伸下去摩撫岩下的一隻小羊,他的指尖剛及到小羊的頭上。天空裡卻盤旋著幾隻饑鷹。畫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樣,陰沉——黯淡。」「牧人的衣袖上,掛著荊棘,他是攀崖逾嶺的去尋找他的小羊,可憐能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饑鷹緊迫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牧人來了!並不責備它,卻仍舊愛護它。它又悲痛,又慚悔,又喜歡,只溫柔羞怯的,仰著頭,挨著牧人手邊站著,動也不動。」①這幅畫給了她「暗示」、「教訓」和「安慰」,而安女士放在膝頭的《聖經》,又讓她看到了這樣的思想:「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裡蘇醒——」「諸天述說上帝的榮耀,穹蒼傳揚他手所創造的……」②《聖經》課帶給她的,是詩情和畫意,這種詩情和畫意,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從那時到現在永遠沒有離開我——」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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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畫—詩》
  ②②冰心:《畫—詩》

  東方的哲理詩人泰戈爾的詩句,和西方的宗教教徒信奉的《聖經》,都對著她歌唱上帝的愛,神的愛,大自然的愛,人類的愛,不朽的愛;歌唱永生,死亡,幸福,受苦,沉默,等等。那麼,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人在上面生存的世界到底是歡樂的還是煩悶的?年輕的女作家冰心,常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於是,她在1920年的8月至9月,連續寫了三篇思索性的,也可以稱之為探討性的散文,這就是《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無限之生」的界線》和《畫——詩》,又在下一年寫了一篇同樣性質的散文《問答詞》。

  《遙寄印度哲人泰戈爾》寫在冰心讀過《飛鳥集》半年多以後,那是因為泰戈爾的詩給她留下了十分雋永的印象。她在這篇散文裡,向這位印度詩人描寫了自己初讀他的詩作後的感受:「我讀完了你的傳略和詩文——心中不作別想,只深深的覺得澄澈……淒美。」「泰戈爾!謝謝你以快美的詩情,救治我天賦的悲感;謝謝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靈的寂寞。」她要向這位印度詩聖表示她的讚歎和感謝,雖然泰戈爾可能並不知道有一位中國姑娘正在向她敬禮,然而冰心卻要向他傾吐自己的心思。

  但是最使冰心費神的,還是關於人生意義的思索。——假如每一個人的生命,最終都要匆匆地歸結為死亡,那麼還要生命幹什麼呢?既然世上所有的驚才,絕豔,豐功,偉業,一遇見死亡,就立即倒下,化為塵土,即使你是權勢顯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雄,一遇到死亡,也就立即屈服在它的權威之下,那麼,「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味?縱然抱著極大的願力,又有什麼用處?又有什麼結果?到頭也不過是歸於虛空,不但我是虛空,萬物也是虛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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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無限之生」的界線》

  冰心每逢想到這裡,就覺得極度的灰心和失望。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的灰心和失望,有時也會把她(或他)的思想引向虛無。

  在冰心1920年9月4日寫的散文《「無限之生」的界線》裡,一個名叫冰心的女孩子就說了一段十分透徹的話:「人生世上,勞碌辛苦的,想為國家,為社會,謀幸福;似乎是極其壯麗宏大的事業了。然而造物者憑高下視,不過如同一個螞蟻,辛辛苦苦的,替他同夥馱著粟粒一般。幾點的小雨,一陣的微風,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軀,打死,吹飛。他的工程,就算了結。我們人在這大地上,已經是象小蟻微塵一般,何況在這萬星團簇,縹緲幽深的太空之內,更是連小蟻微塵都不如了!如此看來,……都不過是曇花泡影,抑制理性,隨著他們走去,就完了!」

  然而,女作家冰心在讓作品中的人物冰心說完了這段話之後,卻又立刻借著作品中的另一個女孩子,假擬的已死的宛因之口,用萬全的愛的觀點,來說服作品中的那一個女孩子冰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萬物,萬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這樣——人和人中間的愛,人和萬物,和太空中間的愛,是曇花麼?是泡影麼?那些英雄,帝王,殺伐爭競的事業,自然是虛空的了。我們要奔赴到那『完全結合』的那個事業,難道也是虛空的麼?去建設『完全結合』的事業的人,難道從造物者看來,是如同小蟻微塵麼?」

  「萬全的愛,無限的結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無論什麼,都不能抑制摧殘他,你去罷,——你去奔那『完全結合』的道路吧!」

  從此之後,冰心便一直徘徊在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裡,她常常陷入歡樂還是煩悶的判斷之中,不能自拔。

  這種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在一年之後的1921年10月1日所寫的散文《問答詞》裡,又再一次表現了出來。這說明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冰心的心:「我想什麼是生命!人生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樣?渾渾噩噩,是無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樣?百年之後,誰知道你?千年之後,又誰知道你?人類滅絕了,又誰知道你?」

  冰心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更多地表現在她的一些小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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