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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從年紀那樣小的時候起,就一直默默地迷戀于大海的冰心,她對北京這座初來的城市,以及這個市井天地的狹小,和生活情趣的單調,感到煩悶和不習慣,這是非常自然的。這就象迷戀於市井生活,並常常能在市井生活中發現無窮奧秘的人,可能會覺得汪洋無際的大海由於遠離人群,也顯得過於單調一樣。不管是什麼樣的生活天地,都看你對它是否熟悉,是否熱愛;假如你能將自己的熱情,全部灌注進去,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光怪陸離,豐富多彩,廣闊得簡直沒有邊際。自幼就被大海陶冶的冰心,在她長大成人以後,由於她的獨特的藝術情趣和性格,寫出了具有冰心風格的作品,形成了冰心特有的文學創作的道路。儘管她在少年時代就來到了北京,並開始接觸了北京市井的生活,她卻不可能,也決不會,在她以後的文學作品裡,象老舍那樣,寫出充滿了濃郁的北京風味的人物和故事來。

  冰心到了八十一歲的高齡,回憶起她少年時代初來北京時的感受時,這樣說:

  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卻如同列車進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車窗關上了,車廂裡的電燈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來,在一圈黃黃的燈影下,我仔細端詳了車廂裡的人和物,也端詳了自己……①

  北京頭一年的時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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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冰心:《我到了北京》

  然而,正是這個在她的少年時代,曾是她的生命史上的第一段短短的隧道的北京,卻在她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中,漸漸地變成了她所熱愛的第二個故鄉。這不僅是因為:她本人在這裡讀完了中學,又讀完了大學,在這裡發表處女作,在這裡成名,在這裡執教,在這裡結婚,在這裡安家,在這裡作母親,在這裡度過了半個多世紀的時光。而且也因為:在她的少年和青年時代,這裡也是她最愛的那個家——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弟弟們,居住的地方。當她在大學畢業後,到大洋彼岸去留學,她苦苦思念的,是北京和住在北京的親人。當蘆溝橋事變發生後,她到雲南去避難,苦苦思念的,也是北京,是住在北京的年邁的老父,和位於燕京大學校園內的她和吳文藻的家園。

  她在四十歲的年紀,就這樣寫過:「我如今鎮靜下來,細細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時光,占了一生之半,從十一二歲,到三十幾歲,這二十年是生平最關鍵,最難忘的發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濃,關係最切。一提到北平,後面立刻湧現了一副一副的面龐,一幅一幅的圖畫:我死去的母親,健在的父親,弟,侄,師,友,車夫,用人,報童,店夥,……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門的華表,『五四』的遊行,『九一八』黃昏時的賣報聲,『國難至矣』的大標題,……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圖畫和人面,也突兀變換,不可制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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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默廬試筆》

  全國解放後,她和丈夫、孩子們從日本歸來後,再一次定居在北京。她的孩子們象她本人年輕時一樣,在北京讀書和工作。她的相濡以沫的丈夫,安眠在北京。她在北京過著安靜的晚年。

  因此,正如本章題記所引的,冰心老人自己在八十一歲的高齡,所寫的另一句話那樣:

  我對北京的感情,是隨著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家中閒居的生活,使聰明的小冰心覺得無聊。於是,在1914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她就向她的第一任啟蒙教師,也是她的舅舅的楊子敬先生提出——她要去學校上學。

  疼愛外甥女兒的楊子敬,趕緊向他那些長住北京的朋友們打聽,可有什麼好的女子中學;他們便向他介紹了一所很有名氣,校址又離謝家很近的學校——東城燈市口公理會的貝滿女子中學。

  謝葆璋是見過世面的人物,他知道教會學校的教學認真,英語口語也純正,而且除了教書和讀書之外,並不勉強學生入教,所以,他就堅決地支持女兒去上學。

  冰心的母親楊福慈,是一位很有見識的婦女。她一直鼓勵女兒要好好讀書,學些能耐,將來長大了,能到社會上去就業。她常常向女兒講述自己經歷過的一件傷心事情:那是在她十八歲的時候,她的哥哥結婚的前一天,家裡的長輩們都在忙著,為她的哥哥佈置新房,她在旁邊看著,只高興地、好心地插了一句嘴,問:那小桌子上,能不能放上一瓶花?她的一位堂伯母,就很不高興地打斷了她,說:「這裡用不著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頭,又當不了門閂!」這件事給楊福慈的刺激很大,所以,她在結了婚,成了家,尤其是有了一個聰明過人的女兒之後,她就時時提醒小冰心說:「現在你有機會和男孩子一樣地上學,你就一定要爭氣,將來要出去工作,有了經濟獨立的能力,你的手指頭就和男孩子一樣,能當門閂使了!」①

  這樣,在1914年的秋天,楊子敬先生就帶著冰心,到貝滿女中報了名。

  貝滿女中座落在燈市口「公理會大院內西北角的一組曲尺形的樓房裡。在曲尺形的轉折處,有橫寫的四個金字『貝滿中齋』——那時教會學校用的都是中國傳統的名稱:中學稱中齋,大學稱書院,小學稱蒙學。」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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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從「五四」到「四五」》
  ②冰心:《我入了貝滿中齋》

  報了名之後,小冰心就被一位中年的美國女教士——這就是貝滿女中的校長斐教士,領到了一間教室裡,讓她坐在位子上,遞給了她一道中文老師出的作文題目,叫做「學然後知不足」。事有湊巧,原來這個作文題目是小冰心在家塾裡早就做過的,於是她不費思索,拿起筆來,一揮而就,讓這位美國女校長看得十分驚奇讚歎,立刻對楊子敬表示:她可以插入一年級,明天就交費上學吧。

  就這樣,冰心成了貝滿女中的學生。

  貝滿女中是一所新型的學校,教學內容與過去讀四書五經的中國傳統教育,迥然不同,完全是從歐美的學校裡借鑒過來的——數學,物理,化學,地理,歷史,常識,語文,英語,體育,等等。冰心正是在這裡,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了系統的科學教育。在考進貝滿女中之前,除了在福州女師預科上了短期學校之外,冰心所受的教育,都屬￿家塾性質。家庭教師——舅舅楊子敬先生,雖然思想維新,是個民主主義者,但是他所教授的功課,卻僅限於文學、歷史諸方面。所以考進貝滿女中之後,她認為文科毫不吃力,老師在課堂上講授的古文,大都是她早就看過,或背誦過的,引不起她多大的興趣,她一邊聽著老師講,一邊就悄悄地看小說,或寫數學作業。

  她仍象童年時代那樣,心中充滿了幻想,腦中常常湧現出畫意和詩情。一個微笑,一束花,一片大自然的風光,就能無意間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記憶之中。從表面上看,她正行進在學校生活的刻板軌道上。然而在她的心裡,卻總是保留著許多關於美,關於善的意念和印象。在她長到了二十歲的時候,她還常常回憶起她在十五歲時經歷過的生活畫面,雖然她不曾講起這是在哪一天,在什麼地方發生的,但是從她那美好的回憶中,你卻可以瞭解她在少年時代的聰慧,以及她對善,對美的執著的愛:

  這是她在十五歲時經歷過的一個轉瞬即逝的生活場景。這場景一直保留在她的記憶之中。——「一條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裡的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裡。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著,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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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冰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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