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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整天在樓下活動,大半在太陽間裡。這裡原先是走廊,我摔傷後住院期間給裝上玻璃門窗,成了太陽間。坐坐,走走,會見探病的親友,看看報紙,這就是我的日程。我通常坐的是籐椅,沒有扶手我就起不來。太陽間裡光線好,靠窗放得有一架縫紉機,我常常想,不要桌子,在這裡寫字也行。後來身體好了些,我覺得手也得動一動,寫字也是一種鍛煉,便在樓上揀出一疊稿紙,端一個長方小木凳放在鋪了臺布的縫紉機前,坐下來開始寫作。起初圓珠筆或自來水筆真像有千斤的重量,寫一個字也很吃力,每天只能勉強寫上一百字光景,後來打了多種氨基酸,療程還未結束,精神特別好,一坐下來往往可以寫兩三個小時。本來我試圖一筆一劃地一天寫百把字來克服手指的顫抖,作為一種鍛煉,自己心安理得,不想有一位老友看了我的字跡很難過,認為比我那小外孫女寫的字還差。他幾次勸我改用錄音器或者找人代筆,他忘了我是一個病人,我也無法使他瞭解我的心情。我只好照我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這樣回家後的第一篇文章居然寫成了。就是《願化泥土》。為什麼先寫它?因為我在摔傷前開了頭,寫了這篇「隨想」的前三段。八個月後我接著以前中斷的地方續寫下去,並不困難,我順著一條思路走,我的感情是一致的。在病中我想得最多的也還是對家鄉、對祖國、對人民的感情。這些感情幾十年來究竟有多大的變化,我很想弄個明白。人老了,病久了,容易想到死亡。我回家的時候剛剛拔光了剩餘的幾顆下牙,只能吃流質,食欲不振,體力差。鍛煉成績不好,這也可能是一個原因。想到死亡,我並不害怕,我只是滿懷著留戀的感情。每個人的生命都有盡頭,我需要知道的是我可以工作、可以活動的時間究竟還有多少。我好為我那些感情作適當的安排。讓後人來判斷我嘮嘮叨叨,反反復複,是不是在講真話。單單表示心願是不夠的,只有講了真話,我的骨灰才會化作泥土,留在前進者的溫暖的腳印裡,溫暖,因為那裡有火種。

  在想到死亡的那些日子裡我受盡了噩夢的折磨,我要另寫「隨想」談我的噩夢。有時我同兒女們談起當時的情況,還不寒而慄。我怎樣熬過了那些可怕的夜晚,自己也說不清楚。

  不管怎樣,我總算熬過來了。我的健康在逐漸恢復,雖然很慢,我的身體終於好起來了。

  【「文革」博物館】

  前些時候我在《隨想錄》裡記下了同朋友的談話,我說「最好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我並沒有完備的計劃,也不曾經過周密的考慮,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這是應當做的事情,建立「文革」博物館,每個中國人都有責任。

  我只說了一句話,其他的我等著別人來說。我相信那許多在「文革」中受盡血與火磨練的人是不會沉默的。各人有各人的經驗。但是沒有人會把「牛棚」描繪成「天堂」,把慘無人道的殘殺當作「無產階級的大革命」。大家的想法即使不一定相同,我們卻有一個共同的決心:絕不讓我們國家再發生一次「文革」,因為第二次的災難,就會使我們民族徹底毀滅。

  我絕不是在這裡危言聳聽,二十年前的往事仍然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無數難熬難忘的日子,各種各樣對同胞的傷天害理的侮辱和折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忠奸不分、真偽難辨的大混亂,還有那些搞不完的冤案,算不清的恩仇。難道我們應該把它們完全忘記,不讓人再提它們,以便二十年後又發動一次「文革」拿它當作新生事物來大鬧中華?。有人說:「再發生?不可能吧。」我想問一句:「為什麼不可能?」這幾年我反復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希望找到一個明確的回答:可能,還是不可能?這樣我晚上才不怕做怪夢。但是誰能向我保證二十年前發生過的事不可能再發生呢?

  我怎麼能相信自己可以睡得安穩不會在夢中揮動雙手滾下床來呢?

  並不是我不願意忘記,是血淋淋的魔影牢牢地揪住我不讓我忘記。我完全給解除了武裝,災難怎樣降臨,悲劇怎樣發生,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我不曾滅亡,卻幾乎被折磨成一個廢物,多少發光的才華在我眼前毀滅,多少親愛的生命在我身邊死亡。「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還是揩幹眼淚向前看吧。」朋友們這樣地安慰我,鼓勵我。我將信將疑,心裡想:等著瞧吧,一直等到宣傳「清除精神污染」的時候。

  那一陣子我剛剛住進醫院。這是第二次住院,我患的是帕金森氏綜合症,是神經科的病人。一年前摔斷的左腿已經長好,只是短了三公分,早已脫離牽引架;我拄著手杖勉強可以走路了。讀書看報很吃力,我習慣早晨聽電臺的新聞廣播,晚上到會議室看電視臺的新聞聯播。從下午三點開始,熟人探病,常常帶來古怪的小道消息。我入院不幾天,空氣就緊張起來,收音機每天報告某省市領導幹部對「清汙」問題發表意見;在熒光屏上,文藝家輪流向觀眾表示清除污染的決心。聽說在部隊裡戰士們交出和女同志一起拍攝的照片,不論是同親屬還是同朋友;又聽說在首都機關傳達室裡準備了大堆牛皮筋,讓長髮女人紮好辮子才允許進去。我外表相當鎮靜,每晚回到病房卻總要回憶一九六六年「文革」發動時的一些情況,我不能不感覺到大風暴已經逼近,大災難又要到來。我並無畏懼,對自己幾根老骨頭也毫無留戀,但是我想不通:難道真的必須再搞一次「文革」把中華民族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仍然沒有人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小道消息越來越多。我仿佛看見一把大掃帚在面前掃著,掃著。我也一天、兩天、三天地數著,等著。多麼漫長的日子。多麼痛苦的等待。我注意到頭上烏雲越聚越密,四周鼓聲愈來愈緊,只是我腦子清醒,我還能夠把當時發生的每一件事同上次「文革」進展的過程相比較。我沒有聽到一片「萬歲」聲,人們不表態,也不繳械投降。一切繼續在進行,雷聲從遠方傳來,雨點開始落下,然而不到一個月,有人出來講話,掃帚掃不掉「灰塵」,密雲也不知給吹散到了何方,吹鼓手們也只好銷聲匿跡。我們這才免掉了一場災難。

  一九八四年五月在日本東京召開的四十七屆國際筆會邀請我出席,我的發言稿就是在病房裡寫成的。我安靜地在醫院中住滿了第二個半年。探病的客人不斷,小道消息未停,真真假假,我只有靠自己的腦子分析。在病房裡我沒有受到干擾,應當感謝那些牢牢記裝文革」的人,他們不再讓別人用他們的血在中國的土地上培養「文革」的花朵。用人血培養的花看起來很鮮豔,卻有毒;倘使花再次開放,哪怕只開出一朵,我也會給拖出病房,得不到治療了。

  經過半年的思考和分析,我完全明白:要產生第二次「文革」並不是沒有土壤,沒有氣候,正相反,仿佛一切都已準備妥善,上面講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要是拖長一點,譬如說再翻一番,或者再翻兩番,那麼局面就難收拾了,因為靠「文革」獲利的大有人在。……我用不著講下去。朋友和讀者寄來不少的信,報刊上發表了贊同的文章,他們講得更深刻,更全面,而且更堅決。他們有更深切的感受,也有更慘痛的遭遇。「千萬不能再讓這段醜惡的歷史重演,哪怕一星半點也不讓。」他們出來說話了。

  建立「文革」博物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事情,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不讓歷史重演」,不應當只是一句空話。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大家看看它的全部過程,想想個人在十年間的所作所為,脫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來面目,償還過去的大小欠債。沒有私心才不怕受騙上當,敢說真話就不會輕信謊言。只有牢牢記裝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

  建立「文革」博物館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惟有不忘「過去」,才能作「未來」的主人。

  【尾聲:沒有神】

  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有人告訴我這不過是十年一夢。還會再做夢嗎?為什麼不會呢?我的心還在發痛,它還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夢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進入夢鄉。當然我也不再相信夢話。

  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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