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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我們親切地握了手,一次又一次。朋友S在客位上坐下來,我們短短地講了彼此的情況。我忽然發覺他的面貌似乎年輕了些,原來他的髮型變了:他剪了平頭。我什麼也沒有問,只是聽他講他的一些事情。「我剪掉頭發,為了懲罰自己,為了表示不原諒自己……」他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沒有想到他講得這樣認真,可以說我毫無思想準備。但是,我不能沉默,我得表態。我就老老實實地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不能怪您,您相信別人,受了騙,應當由別人負責。您何必為過去的那些事情介意。」

  朋友S似乎並不同意我的說法,不過他也不曾表示異議。

  我們換過話題談了些令人比較愉快的事情,還談到可能的下一次的會晤。分別的時候,我把他送到電梯口,帶笑地說著:「再見。」但在他的笑容中我還看到嚴肅的表情。

  於是我又坐在大玻璃窗前,靜靜地望著下面五顏六色的燈彩。我看到的卻並不是車水馬龍的夜景,只是一個匆匆趕回橫濱去的孤寂的老人。他一直埋著頭,好像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背上。他走著,不停步,也不聲不響,但是十分吃力。「停停吧」,我在心裡要求道,「停停吧」。他站住了,忽然抬起頭轉過來。怎麼?明明是我自己。

  我仿佛挨了當頭一棒。我想起來了:我也曾剪過平頭。那是在一九六八年我被迫在「牛棚」內受盡折磨的日子裡。我們十幾個上海作家協會的「牛鬼」有一天給集中起來聽監督組的負責人訓話,這樣的訓話是經常發生的。這次講話的是一個過去的勤雜人員,他罵了一通之後,「勒令」所有「牛鬼」一律改剪平頭。他並不說明理由。那時造反派的「勒令」就是法律,沒有人敢違抗,至少我們這些人不敢。我剛理過發才兩三天,回家後同蕭珊商量,她拿起普通剪刀在我的頭上動了一陣,說:「可以了。」我就這樣應付了機關裡的監督組。下個月我去理髮店時還小心囑咐理髮師「剪平頭」。

  這樣過了幾個月,我早晚上下班也不感到什麼不方便,更沒有領會到「懲罰」的意義,只是自己有時照照鏡子覺得有點不順眼罷了。可能造反派當時還有什麼打算,不過沒有成功,後來就放棄不提,我也忘記了這件事情。但是朋友S的來訪好像用一根鐵棍攪動水缸缸底,多年的沉渣泛到水面上來了。

  舊日的沉渣給染上了新的顏色,像無數發亮的針聚在一起,不僅刺我的眼睛,也刺我的心。我覺得頭越來越沉重,好像壓在朋友S的肩頭的那個包袱給搬到我的背上來了。我想忘掉的幾十年的舊事一件一件地在大玻璃窗上重現,又是那樣顯目。我不能不「介意」了。我開始問自己:難道我欠的債就比朋友S欠下的少?。難道我不曾受騙上當自己又去欺騙別人?。難道我沒有拜倒在巫婆腳下燒香念咒、往井裡投擲石子?。還有,還有……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懲罰自己」,更不曾打算怎樣償還欠債。事情一過,不論是做過的事,講過的話,發表過的文章,一概忘得乾乾淨淨,什麼都不用自己負責。我健忘,我周圍的人也善忘。所以在「十年浩劫」之後大家都還可以很輕鬆地過日子,仿佛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誰也沒有欠過誰的債。我甚至忘記自己剪過平頭,而且是別人「勒令」我剪的。

  然而朋友S的剪著平頭的瘦臉又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他嚴肅地、聲音嘶啞地反復說:「債是賴不掉的。」就是這一句話。

  整個夏天過去了。我仍然聽見同樣的一句話。我常常靜下來,即使在藤躺椅上,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沉重的包袱壓得我抬不起頭。我甚至想到理髮店去,在大鏡子前面坐下,說一聲:「給我剪平頭。」

  我真想再一次跟朋友S緊緊地握手,我也要做一個不賴債的人。

  【病中(四)】

  五月中旬我回到家裡,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年零幾天了。病著腿到了家中,我才發覺傷腿短了三公分。

  在醫院裡幾乎所有的人(其中包括來探望的親友)對我說:「你已經恢復得很快了。現在要靠鍛煉。」回到家裡我也對所有的來客說:「我要靠鍛煉。」但我並沒有方案,並沒有計劃;這個人說,該這樣動好,我就這樣動動;那個人說,該那樣動好,我就那樣動動。精力不夠,在樓下太陽間裡來回走三四趟,就疲乏不堪。有時讓別人扶著下了臺階繞著前後院走了一圈,勉強可以對付,再走一圈就不行了。這裡所謂走是指撐著木拐移動腳步,家裡的人不讓我獨自走下臺階,我也不敢冒險。

  我睡在二樓,吃飯、活動、看電視都在樓下。上下樓梯也是一種鍛煉,有欄杆可扶,不必撐木拐。起初一上一下很費力,上下多了又擔心摔倒。每天上下樓各兩次,早晨起來下樓,吃過中飯上樓,午睡後下樓,晚上八九點鐘再上樓。在樓下活動的時間可以說是很多。

  剛回家的時候我還重視鍛煉,晚上早早上樓,在鋪毯子的房間裡做各種活動,又在放了木板的大床上翻來滾去,弄得滿身大汗,覺得有一些進步,自己也相當滿意。但是過了十多天又聽人說,鍛煉要「適可而止」,不能過於勞累。自己正感到有點吃不消,就放鬆了鍛煉。感冒以後,精神不振,有個短時期我甚至放棄了鍛煉。但也不能說是完全放棄,我不能不經常走動。只要坐上一個小時,我就會感到跌傷的左腿酸痛,坐上兩三個小時心裡便煩躁不安,仿佛坐在針氈上面。

  幸而我沒有停止走動和散步,否則我今天即使拄著手杖也不會走路了。

  除了這些「鍛煉」,我還求助於一位傷科大夫,他每週來兩次,給我推拿、治玻他還替我出主意,提建議,服什麼藥,打什麼針。正是聽從他的意見,我才第二次去看神經科門診,最後又作為「帕金森氏症」的病人住院治療。我還聽他的勸告到醫院打過多種氨基酸的針藥,打了兩個療程,效果很好。我應當感謝他。關於《病中》的三篇「隨想」就是在這個時期寫成的。

  我重新拿起筆續寫《隨想錄》大約在回家後的一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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