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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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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響了。聽見鈴聲,我疲倦地睜大眼睛。應當起床了。床頭小櫃上的鬧鐘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時間:六點半起身。兒子幫忙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麼夢,醒了多少次。 【訪日歸來】 一 我四個月不曾執筆。在醫院裡一共寫了十六、七篇文章。 最後的一篇就是在東京召開的國際筆會大會上的發言《我們為什麼寫作?》。寫完發言稿不久我便離開醫院。這次回家不是病已完全治好,只是出去作參加東京大會的準備。醫生同意我出國,這說明我的病已經給藥物控制住,健康逐漸在恢復,只要按時服藥,不讓自己疲勞,我看短短兩個星期的出國訪問是可以應付過去的。我的確很樂觀。 朋友中多數不贊成我出國開會,他們害怕我的身體吃不消。我病了兩年多,兩次住院就花去一年的時間,接觸新鮮空氣的機會很少,自我感覺就是一個病人。探望的親友們一來,問的、談的也總是關於病的事,談得越多,我越是精神不振。看到我的這種精神狀態,又瞭解我的一些病情,親友們當然會為我的健康擔心。其實連我自己也有過動堯灰心的時候。跟疾病作鬥爭,的確需要很大的勇氣,但也少不了醫生的支持。醫生的同意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此外,還有一種精神力量在支持我,那就是日本作家的友情。一年中井上靖先生三次到醫院探病,邀請我參加東京的大會。水上勉先生等五位作家在我第二次住院之前到我家訪問,水上先生「非常憂慮」我的「健康」,但他們也都殷切希望我出席大會。我的答覆始終是這樣一句:「只要健康允許,我一定出席。」我這樣回答並非使用外交辭令,我心裡想:我絕不讓朋友們失望。出發前兩天見到從北京來的我們中國代表團的幾位成員,閒談中我還說:「我認為交朋友就是要交到底。」他們贊同我這個意見。 我在日本度過了兩個星期愉快的日子,我常常感到精神振奮,忘了疲勞,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甚至忘記按時服藥。 除了行動不便、不得不謝絕宴會、坐在輪椅上出入機場外,我好像是一個健康人。不用說,朋友們安排我的生活與活動的日程也十分周到,同行的人包括我的女兒在內也很關心我的飲食和休息。為了安排日程,我和他們就有過分歧,我說:「我既然來了,就要盡可能多見些老朋友,不要拒絕任何人。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知道同老朋友歡聚,不會使人感到緊張。我在東京京王廣場飯店第三十九層樓房住下來,第一天便對人說:我到了東京,就是戰勝了疾玻我為了友情而來,友情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從第二天開始,我訪問過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掃過中島健藏先生的墓,到井上靖先生的府上去拜望,出席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招待會,參加國際筆會四十七屆大會的開幕式和閉幕式,還在全體大會上發了言,同井上靖先生和木下順二先生分別進行過四次對談……在旅館裡會見了許多來訪的老朋友,見到不少想見的熟人。客人去後,或者我從外面回來,或者同行的人不在房裡,我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前,出神地望著窗外,下面高速公路上的汽車一輛緊接一輛連續不斷,就像小孩的玩具。大的玻璃窗封得牢牢的,在這個鬧市區,房裡沒有一點噪音。我什麼都不想,也不感到眼花繚亂,雖然在夜裡樓前是五光十色。我心裡十分平靜,我得到了休息。即使在活動較多的日子裡我也不曾增加服藥的劑量。一切都很順利。兩個星期就這樣箭也似地飛過去了。在成田機場上,我坐著輪椅走向機艙,送行者帶淚的告別聲把我的心拉向朋友,我也忘記了自己地揮手高呼「再見。」我仿佛做了一場美好的夢。但是我知道我欠下更多的友情的債了。 我回到了上海。和我最初的預料相反,我並不曾病倒。我去醫院找那位經常給我看病的醫生,她也認為我的病情穩定,可以不住進醫院。東京的旅行給我證實一件事情:在我這個病人身上,精神上的力量可以起大的作用。 二 我到了東京,晚上商談日程時,只向主人提一個要求:去中島健藏先生墓前獻花。第二天上午車子把我送到了豪德寺。 中島京子夫人早已在門口等候,文化交流協會的白土吾夫先生也來了,他們給我帶路,女兒小林或者擔任譯員的小陳攙扶我。 多少年我沒有這種「清晨入古寺」的感覺了。但是我怎麼能相信我是去掃墓呢?。這位分別七年的老友,他的笑聲還在我的耳邊。我多麼想看見他,我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埃我著急,我為我的移動艱難的左腿感到苦惱。……雖然吃力,雖然慢,我終於到了中島先生安息的地方。整潔、樸素的墓碑上刻著他們伉儷的名字。碑前一對插花的石瓶,下面還有一個香爐。白土先生指著碑上填紅色的京子夫人的大名說:「這是我們的習慣。」我點點頭答道:「我們過去也是這樣。」旁邊還有中島先生亡故父母的合葬墓。墓碑同樣整潔、大方。我的父母就是這樣合葬的,我母親安葬的時候,父親就讓他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三年後父親的棺木入土,碑上的紅字才塗成黑色。這已經是六十幾年前的事了,但那樣的墓碑還鮮明地印在我的心上。 我把花插在石瓶裡,我看看四周,空氣清新,很安靜,又很肅穆。我望著墓碑,我在心裡喚著他的名字,二十幾年中的往事一一出現在眼前。我想著,想著。他明明舉著酒杯對我微笑。我恭敬地向他鞠了三個躬。我睜大眼睛,莊嚴的墓碑默默地對著我,沒有人講話。我的耳邊響起一個熟習的聲音:「為我們的友誼幹一杆吧。」我的眼睛濕了。我責備自己:我來遲了,又不曾把酒帶來。我在墓前沉思片刻,好像在同墓中人對談。然後我再虔誠地鞠一個躬。……為什麼還要帶酒呢?我已經把心掏出來掛在墓前了。我含著淚水對京子夫人說:「多好的人啊,他沒有私心。為著人民的友誼拿出自己的一切。」離開豪德寺以後,我一直在想吳季劄的故事,我永遠忘不了別人轉告我的一句話:「日本的中島健藏一刻也沒有忘記他們。」中島先生好像就坐在我的身邊。 三 在京王廣場飯店的高樓上,每天都有老友來看我。我們交談的時間並不長,講的都是普通的問候話,可是這些話來自我們的內心,包含著真誠的祝願和無限的關心。這樣的交談是一種友情的積累。多一次會晤就多一番瞭解。我同這些朋友大都有二三十年的交往。雖然中間經過一嘲文革」的大災難,友情也並未中斷,它仿佛一本大書照常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幾十分鐘的會見,半小時的暢談,常常把長時間的想念牢牢地連在一起。根據個人的經驗我懂得了「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意義。 朋友S從橫濱來看我。他也拄著手杖,步履蹣跚,還有一個人在照料他。三年前我在上海見到他,他的身體似乎比現在好些。一九八〇年我和冰心大姐訪問日本,他還作為主人接待過我們,那時我就發見他比在「文革」前衰老多了。後來聽人講起他在「文革」期間受了極「左」思潮的影響,替我國「左派」作過宣傳,在國內得不到人們的諒解,因此很感痛苦。這樣的事我聽說在一些歐洲朋友中間也發生過,因此我只當作「小道消息」聽了進去,並不曾向那位朋友問個明白。說句實話,我早已習慣了這種事情,不以為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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