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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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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輯:心中的「文革」博物館〗 【我的噩夢】 十年「文革」中我白白地浪費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卻得到一身的後遺症。這兩天天剛亮在病房中陪伴我的女婿就對我說:「你半夜又在大叫。」他講過三次,這就是說三天我都在做噩夢。 我一生做過太多的夢。但是噩夢做得最多的時期是「文革」期間。現在還應當加一句:和「文革」以後。這樣說,並非我揪裝文革」不放,正相反,是「文革」揪住我不放。 在以前的「隨想」中我講過,我怎樣在夢中跟鬼怪戰鬥,滾下床來。後來我又講我怎樣將牽引架當作堂·吉訶德的風車。在夢中我還受到魔怪的圍攻,無可奈何地高聲呼救。更可怕的是,去年五月我第一次出院回家後患感冒發燒,半夜醒在床上,眼睛看見的卻是房間以外的夢景。為了照顧我特意睡在二樓太陽間的女兒和女婿聽見我的叫聲,吃驚地來到床前,問我需要什麼。我愣愣地望著他們,吞吞吐吐半天講不清楚一句話。我似清醒,又似糊塗,我認得他們,但又覺得我和他們之間好像隔了一個世界。四周有不少柵欄,我接近不了他們。我害怕他們走開,害怕燈光又滅,害怕在黑暗中又聽見虎嘯狼嚎。我掙扎,我終於發出了聲音。我說:「小便」,或者說:「翻身」,其實我想說的是「救命」。但是我發出了清晰的聲音,周圍刀劍似的柵欄馬上消失了。我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孩子們又關上燈放心地讓我休息。 第二天午夜我又在床上大叫,夢見紅衛兵翻過牆,打碎玻璃、開門進屋、拿皮帶打人。一連幾天我做著各種各樣的噩夢,以前發生過的事情又在夢中重現;一些人的悲慘遭遇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幸而藥物有靈,燒退得快,我每天又能夠斷續地安靜地睡三四小時,連自己也漸漸地感覺到恢復健康大有希望了。 然而跟噩夢作鬥爭我只有失敗的經驗。不說做夢,單單聽到某些聲音,我今天還會打哆嗦。有一個長時期,大約四五年吧,為了批鬥我先後成立了各種專案組、「批巴組」,「打巴組」成員常常調來換去,其中一段時間裡那三四個專案人員使我一見面就「感覺到生理上的厭惡」。我向蕭珊訴過苦,他們在我面前故意做出「獸」的表情。我總覺得他們有一天會把我吞掉。我果然夢見他們長出一身毛,張開大嘴吃人。我的噩夢並不是從這裡開始,然而從這個時候起它就不斷地來,而且越來越兇相畢露。我在夢中受罪,醒來也很感痛苦。我常常想:我已經繳械投降,「認罪服罪」,你們何必殺氣騰騰,「虐待俘虜」。有時為了活命我很想去哀求他們開恩,不要扭歪臉,不要像虎狼那樣嚎叫。可是我站在他們面前,聽見一聲叫駡,立刻天旋地轉,幾乎倒在地上。他們好像猛虎惡狼撲在我的身上用鋒利的牙齒啃我的頭顱。不是鋼鐵鑄成的頭顱怎麼經得起這樣地啃來啃去?我的傷痕就是從這裡來的,我的病就是從這裡來的。我掙扎,並未得到勝利,我活下來,卻留下一身的玻人為什麼變為獸?人怎樣變為獸?我探索,我還不曾搞清楚。 但是腿傷尚未治好,我又因神經系統的病住進醫院了。 【再憶蕭珊】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裡難過,就醒了。 病房裡有淡淡的燈光。每夜臨睡前,陪伴我的兒子或者女婿總是把一盞開著的檯燈放在我的床腳。夜並不靜,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攪拌混凝土。此外我還聽見知了的叫聲。在數九的冬天哪裡來的蟬叫?原來是我的耳鳴。 這一夜是我兒子值班,他靜靜地睡在靠牆放的帆布床上。 過了好一陣子他翻了一個身。 我醒著,我在追尋蕭珊的哭聲。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於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我閉上眼睛。房間馬上變換了。 在我們家中,樓下寢室裡,她睡在我旁邊另一張床上,小聲囑咐我:「你有什麼委屈,不要瞞住我,千萬不能吞在肚裡埃」……在中山醫院的病房裡,我站在床前,她含淚地望著我說:「我不願離開你。沒有我,誰來照顧你啊?。」……在中山醫院的太平間,擔架上一個帶人形的白布包,我彎下身子接連拍著,無聲地哭喚:「蘊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用鋪蓋蒙住臉。我真想大叫兩聲。我快要給憋死了。 「我到哪裡去找她?。」我連聲追問自己。我又回到了華東醫院的病房,耳邊仍是早已習慣的耳鳴。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麼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上了臺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穿得整整齊齊,有些急躁,有點傷感,又似乎充滿希望,走到門口還回頭張望。……仿佛車子才開走不久,大門剛剛關上。不,她不是從這兩扇綠色大鐵門出去的,以前門鈴也沒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十二年前更不會有開門進來的挎書包的小姑娘。……為什麼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這裡再現? 為什麼不讓她看見活潑可愛的小端端? 我仿佛還站在臺階上等待著車子的駛近,等待著一個人回來。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裡我也聽不見她那清脆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孩子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這骨灰盒起初給放在樓下我的寢室內、床前五斗櫥上。 後來「文革」收場,給封閉了十年的樓上她的睡房啟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樓,她仍然伴著我度過無數的長夜。我擺脫不了那些做不完的夢。總是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總是那一副前額皺成「川」字的愁顏。總是那無限關心的叮嚀勸告。好像我有滿腹的委屈瞞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給打翻在地讓人踏上一腳。……每夜每夜,我都聽見床前骨灰盒裡她的小聲呼喚,她的低聲哭泣。 怎麼我今天還做這樣的夢?。怎麼我現在還甩不掉那種種精神的枷鎖?。悲傷沒有用。我必須結束那一切夢景。我應當振作起來,哪怕是最後的一次。骨灰盒還放在我的家中,親愛的面容還印在我的心上,她不會離開我,也從未離開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並不感到孤單。我還有勇氣邁步走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獻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作肥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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