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七五


  誰都自顧不暇,哪裡有工夫、有勇氣到處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只有在「文革」中期不記得在哪裡看到一份小報或者材料,說是胡風在四川。此外我什麼都不知道,一直到「文革」結束,被顛倒的一切又給顛倒過來的時候,被活埋了的人才回到了人間,但已經不是原來的胡風了。

  一個有說有笑、精力充沛的詩人變成了神情木然、生氣毫無的病夫,他受了多大的迫害和折磨。不能繼續工作,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關於他我知道的並不多,理解也並不深。我讀過他那三十萬言的「上書」,不久就忘記了,但仔細想想好像也沒有什麼大不對。為了寫這篇「懷念」,我翻看過當時的《文藝月報》,又找到編輯部承認錯誤的那句話。我好像挨了當頭一棒。印在白紙上的黑字是永遠揩不掉的。子孫後代是我們真正的裁判官。究竟對什麼錯誤我們應該負責,他們知道,他們不會原諒我們。五十年代我常說做一個中國作家是我的驕傲。可是想到那些「鬥爭」,那些「運動」,我對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也感到噁心,感到羞恥。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寫的那些話,我還是不能原諒自己,也不想要求後人原諒我。我想,胡風作為一個文藝工作者要是沒有受到冤屈、受到迫害,要是沒有長期坐牢,無罪判刑,他不僅會活到今天,而且一定有不少的成就。但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紀念雪峰】

  最近香港報上刊出了雪峰舊作詩八首在北京《詩刊》上重新發表的消息,從這裡看出香港讀者對雪峰的懷念。我想起了一些關於雪峰的事情。

  我去巴黎的前幾天,住在北京的和平賓館裡,有一天傍晚雪峰的女兒來看我,談起五月初為雪峰開追悼會的事,我說我沒法趕回來參加,我想寫一篇文章談談這位亡友。雪峰的女兒我過去似乎沒有見過,她講話不多,是個沉靜、質樸的人。雪峰去世後不久,他的愛人也病故了,就剩下這兄妹兩個,他們的情況我完全不瞭解,但是我有這樣一個印象:他們堅強地生活著。

  雪峰的追悼會一九七六年在八寶山開過一次。據說姚文元有過「批示」不得在會上致悼詞。姚文元當時是「長官」嘛,他講了話,就得照辦。那算是什麼追悼會。冤案未昭雪,錯案未改正,問題似乎解決了,卻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頭。

  只有這一次要開的追悼會才是死者在九泉等待的那一種追悼會:伸張正義,推倒一切誣陷、不實之詞。我在這裡說「要開」,因為追悼會並沒有在五月裡舉行,據說也許會推遲到召開第四次全國文代大會的日子,因為那個時候,雪峰的朋友們都可能來京參加,人多總比人少好。

  我認識雪峰較晚,一九三六年年底我才第一次看見他。在這之前一九二二年《湖畔》詩集出版時我是它的愛讀者。一九二八年年底我第一次從法國回來住在上海,又知道他參加了共產黨,翻譯過文藝理論的書,同魯迅先生較熟。一九三六年忽然聽見河清(黃源)說雪峰從陝北到了上海。這年魯迅先生逝世,我參加了先生的治喪辦事處的工作,對治喪委員會某些辦法不大滿意,偶爾向河清發一兩句牢騷,河清說這是雪峰同意的,他代表党的意見。我並未讀過雪峰翻譯的書,但是我知道魯迅先生尊重党,也聽說先生對雪峰有好感,因此就不講什麼了。治喪處工作結束以後,有一天魯彥來通知要我到他家裡吃晚飯,說還約了雪峰。他告訴我魯迅先生答徐懋庸文最初是由雪峰起草的。我並不懷疑這個說法。先生的文章發表在孟十還主編的《作家》月刊上,在排印的時候,我聽見孟十還談起,就趕到科學印刷所去,讀了正在排版中的文章,是許廣平同志的手抄稿,上面還有魯迅先生親筆修改的手跡。關於我的那句話就是先生增補上去的。

  我在魯彥家吃飯的時候見到了雪峰。我們談得融洽。奇怪的是他並未擺出理論家的架子,我也只把他看作一個普通朋友,並未肅然起敬。他也曾提起答徐文,說是他自動地起草的,為了照顧先生的身體,可是先生改得不少。關於那篇文章他也只談了幾句。其他的,我想不起來、記不下來了。我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每次見面,都是這樣,總的說來離不了四個字:「互相信任」。我還記得一九四四年到四五年我住在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雪峰住在斜對面的作家書屋,他常常到我這裡來,有一夜章靳以和馬宗融要搭船回北碚復旦大學,天明前上船,準備在我這裡烤火、喝茶、擺龍門陣,談一個晚上。我們已經有過這樣的經驗了,雪峰來看我,聽說我們又要坐談通宵,他就留下來,同我們閒談到天將發白,靳以和宗融動身上船的時候。現在要是「勒令」我「交代」這一晚我們究竟談些什麼,我一句也講不出,可是當時我們的確談得十分起勁。

  見第一面我就認為雪峰是個鯁直、真誠、善良的人,我始終尊敬他,但有時我也會因為他缺乏冷靜、容易衝動感到惋惜。我們兩個對人生、對藝術的見解並不一定相同,可是他認為我是在認真地搞創作;我呢,我認為他是個平易近人的好黨員。一九三七年我是這樣看法,一九四四年我是這樣看法,一九四九年我也是這樣看法,一九五幾年我也是這樣看法,有一次在一個小會上,我看見他動了感情,有人反映今天的青年看不懂魯迅先生的文章,可能認為已經過時,雪峰因此十分激動,我有點替他擔心。解放後他有一次從北京回來,說某同志托他找我去擔任一家即將成立的出版社的社長,我請他代我辭謝。他看我意思堅決,就告訴我倘使我不肯去,他就得出來挑那副擔子。我勸他也不要答應,我說事情難辦,我想的是他太書生氣,鯁直而易動感情。但他只是笑笑,就回京開始了工作。他是黨員,他不能放棄自己的職責。他一直辛勤地幹著,事業不斷地在發展,儘管他有時也受到批評,有時也很激動。但他始終認真負責地幹下去。他還是和平時一樣,沒有黨員的架子,可是我注意到他十分珍惜「共產黨員」這個稱號。誰也沒有想到一九五七年他會給奪去這個稱號,而且一直到死他沒有能看到他回到党裡的心願成為現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