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
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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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誤終於改正,沉冤終於昭雪,可是二十二年已經過去,雪峰早已一無所知了。但我們還活著。我真願意忘記過去。可是我偏偏忘不了一九五七年的事情。反右運動已經開始,全國人大會剛剛結束,我回上海之前一個下午跟雪峰通了電話,到他家裡去看他。當時的氣氛對他是不利的,可是我一點也感覺不出來,我毫無拘束地同他交談,還對反右運動提出一些疑問,他心平氣和地向我解釋了一番。他殷勤地留我一起出去吃飯。我們是在新僑飯店樓下的大同酒家吃飯的。雪峰雖然作主人,卻拿著菜單毫無辦法,這說明他平日很少進館子。他那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在重慶時就傳開了。吃過飯他還依依不捨地拉著我同他夫婦在附近閑走了一會。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可能已經成為批判的對象,自己已預感到大禍即將臨頭了。 我回到上海,過一兩個月再去北京出席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擴大會議的最後一次大會。我還記得大會是在首都劇場舉行的。那天我進了會場,池子裡已經坐了不少的人,雪峰埋下頭坐在前排的邊上。我想不通他怎麼會是右派。但是我也上了台,和靳以作了聯合發言。這天的大會是批判丁玲、馮雪峰、艾青……給他們戴上右派帽子的大會。我們也重複著別人的話,批判了丁玲的「一本書主義」、雪峰的「淩駕在黨之上」、艾青的「上下串連」等等、等等。我並不像某些人那樣「一貫正確」,我只是跟在別人後面丟石塊。我相信別人,同時也想保全自己。我在一九五七年反右前講過:「今天誰被揭露,誰受到批判,就沒有人敢站出來,仗義直言,替他辯護。」倘使有人揭發,單憑這句話我就可能給打成右派。這二十二年來我每想起雪峰的事,就想到自己的話,它好像針一樣常常刺痛我的心,我是在責備我自己。我走慣了「人云亦云」的路,忽然聽見大喝一聲,回頭一看,那麼多的冤魂在後面「徘徊」。我怎麼向自己交代呢? 這以後我還見過雪峰多次,不過再也沒有同他長談的機會了。他的外貌改變不大,可是換了工作單位,也換了住處。 他給戴上帽子,又給摘了帽子;他勞動過,又在寫作。然後浩劫一來,大家都變成了牛鬼。在什麼戰鬥小報上似乎他又給戴上了「叛徒」的帽子,我呢,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的「造反派」早已印發專書封我為「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而且我在「四人幫」的掌握中一直與世隔絕。一九七二年我愛人病危,我才從五·七幹校遷回上海。第二年七月忽然下來了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王洪文、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和常委馮國柱、金祖敏六個人的決定,我的問題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帽子,發給生活費」。這是由我們那個組織的「支部書記」當眾宣佈的,沒有任何根據,也拿不出任何的文件,六個人的決定就等於封建皇帝的詔令。他們妄想用這個決定讓我一輩子見不了天日。朋友中誰敢來看望我這個「不戴帽子的反革命」呢?我也不願意給別人、也給自己招來麻煩。我更害怕他們再搞什麼陰謀、下什麼毒手。 我決定採取忘記自己也讓別人忘記的辦法。我聽說雪峰在幹校種菜,又聽說他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我不聲不響。我聽說雪峰患肺癌進醫院動手術,情況良好,我請人向他致意;我又聽說他除夕再進醫院,我為他擔心;最後聽說他在醫院裡病故,一個朋友來信講起當時的淒涼情景,我沒有發過唁電;後來聽說在北京舉行無悼詞的追悼會,我也不曾送過花圈。我以為我已經走上了「自行消亡」的道路,卻沒有想到今天還能在這裡饒舌。 我還想在這裡講一件事,是關於《魯迅先生紀念集》的事情。這本書可能在一九三七年年初就開始編輯發排了,詳情我並不知道。八·一三全面抗戰爆發,上海成為戰場,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業務完全停頓,幾個工作人員也陸續散去。有人找出了《魯迅先生紀念集》的校樣,八百多頁,已經全部看過清樣了。這本書可能是吳郎西經手的,但他留在四川,一時回不來。河清(黃源)是《紀念集》的一個編輯,不過他也不清楚當初的打算和辦法。看見沒有人管這件事,我就想抓一下,可是我手邊沒有一個錢,文化生活出版社也沒有錢,怎麼辦?就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雪峰,我同他談起這件事,我說現在離魯迅先生逝世一周年紀念日近了,最好在這之前把書趕印出來。他鼓勵我這樣做,還說他可以幫忙,問我需要多少錢。我就到承印這本書的科學印刷所去交涉,老實講出我們的困難。最後印刷所同意先收印刷費兩百元,餘款以後陸續付清。我把交涉的結果告訴了雪峰。有天早晨他到我家裡來交給我兩百元,說這是許景宋先生借出來的。於是我就拉著河清一起動起來,河清補寫了《後記》,但等不及看見書印成就因父親患重病給叫回海鹽老家去了。十月十九日下午,上海各界在浦東同鄉會大樓開會紀念魯迅先生逝世一周年,我從印刷所拿到十本剛剛裝訂好的《魯迅先生紀念集》放在許廣平同志的座位前面,雪峰也拿到了一冊。 關於雪峰,還有許多話可說,不過他似乎不喜歡別人多談他,也不喜歡吹噓自己。關於上饒集中營,他留下一個電影劇本;關於魯迅先生,他寫了一本《回憶魯迅》。前些時候刊物上發表了雪峰的遺作,我找來一看,原來是他作為「交代」寫下的什麼東西。我讀了十分難過,再沒有比這更不尊重作者的了。作家陳登科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文章主張作者應當享有版權,我同意他這個意見,主要的是發表文章必須得到作者的同意。不能說文章一脫稿,作者就無權過問。雪峰長期遭受迫害,沒有能留下他應當留下的東西,因此連一九七二年別人找他談話的紀錄也給發表了。總之,一直到現在,雪峰並未受到對他應有的尊重。 【關於《法斯特的悲劇》】 法斯特的「悲劇」其實就是我的悲劇。一九五八年三月《文藝報》上發表的我的文章和短信可以說明我最近幾十年的寫作道路。我對法斯特的事情本來一無所知,我只讀過他的幾部小說,而且頗為喜歡。刊物編輯來組稿,要我寫批判法斯特的文章,說是某某人都寫了,我也得寫。我推不掉,而且反右鬥爭當時剛剛結束,我也不敢拒絕接受任務,就根據一些借來的資料,照自己的看法,也揣摩別人的心思,勉強寫了一篇,交出去了。文章發表不久,編輯部就轉來幾封讀者來信,都是對我的嚴厲批判。我有點毛骨竦然,仿佛犯了大錯。編輯部第一次來信說這些讀者意見只在內部刊物發表,以後又來信通知,讀者意見太多,不得不選兩篇刊出。我無話可說,只好寫封檢討的短信,寄給編輯部。我不甘心認錯,但不表態又不行,害怕事情鬧大下不了臺,弄到身敗名裂,甚至家破人亡。所以連忙「下跪求饒」,只求平安無事。檢討信發表了,我膽戰心驚地等待事態的發展,外表上卻做出相當安靜的樣子,我估計《文藝報》上不會再刊登批判《悲劇》的文章。但是不到一個月徐景賢卻站出來講話了,他的文章發表在上海《文匯報》上,還是那些論點。我這一次真是慌了手足,以為要對我怎樣了,不加思索就拿起筆連忙寫了一封給《文匯報》編輯部的信,承認自己的錯誤,再一次表示願意接受改造。在那些日子有時開會回家,感到十分疲乏,坐在沙發上休息,想起那篇闖禍的文章,我並不承認「回頭是岸」的說法有什麼不對,但是為了保全自己,我只好不說真話,我只好多說假話。昧著良心說謊,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可悲、可恥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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