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巴金自傳 | 上頁 下頁
七四


  去年三月二十六日,中國現代文學館正式開館,我到場祝賀。兩年半未去北京,見到許多朋友我很高興,可是我行動不便,只好讓朋友們過來看我。梅志同志同胡風來到我面前,她指著胡風問我:「你還認得他嗎?」我愣了一下。我應當知道他是胡風,這是在一九五五年以後我第一次看見他。他完全變了,一看就清楚他是個病人,沒有什麼表情,也不講話。我說:「看見你這樣,我很抱歉。」我差一點流出眼淚,這是為了我自己。這以前他在上海住院的時候,我沒有去看過他,也是因為我認為自己不曾償還欠下的債,感到慚愧。我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有時連自己也講不清楚。好像是在第二天上午我出席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胡風由他女兒陪著來了,坐在對面一張桌子旁邊。我的眼光常常停在他的臉上,我找不到那個過去熟悉的胡風了。他呆呆地坐在那裡,沒有動,也不曾跟女兒講話。我打算在休息時候過去打個招呼,同他講幾句話。但是會議快要告一段落,他們父女就站起來走了。

  我的眼光送走他們,我有多少話要講埃我好像眼睜睜地望著幾十年的歲月遠去,沒有辦法拉住它們。我想起一句老話:「見一次就少一次。」我卻想不到這就是我和他的最後一面。

  後來在上海得到他病逝的消息,我打電報托人代我在他的靈前獻一個花圈,我沒有講別的話,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我終於失去了向他償還欠債的機會。

  但賴帳總是不行的。即使還債不清或者遠遠地過了期,我總得讓後人知道我確實作了一番努力,希望能補償過去對亡友的損害。

  胡風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我讀他的夫人梅志寫的《胡風傳》,很感動,也很難過。他受到多麼不公平的待遇。他當時說過:「心安理不得。」今天他大概也不會「心安理得」吧。這個冤案的來龍去脈和它的全過程並未公佈,我也沒有勇氣面對現實、沒法知道更多的詳情。他們夫婦到了四川,聽說在「文革」期間胡風又坐了牢,最後給判處無期徒刑,他的健康才完全垮了下來。在《文匯月刊》上發表的梅志著作的最後一部分,我還不曾讀到,但是我想她也不可能把事情完全寫出,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弄清楚我應當知道的一切了,留給我的不過兩三年的工夫了。

  還是來談反「胡風集團」的鬥爭。

  在那一嘲鬥爭」中,我究竟做過一些什麼事情?我記得在上海寫過三篇文章,主持過幾次批判會。會開過就忘記了,沒有人會為它多動腦筋。文章卻給保留下來,至少在圖書館和資料室。其實連它們也早被遺忘,只有在我總結過去的時候,它們才像火印似地打在我的心上,好像有一個聲音經常在我耳邊說:「不許你忘記。」我又想起了一九五五年的事。

  運動開始,人們勸說我寫表態的批判文章。我不想寫,也不會寫,實在寫不出來。有人來催稿,態度不很客氣,我說我慢慢寫篇文章談路翎的《窪地戰役》吧。可是過了幾天,《人民日報》記者從北京來組稿,我正在作協分會開會,討論的就是批判胡風的問題。到了應當表態的時候,我推脫不得,就寫了一篇大概叫做《他們的罪行應當得到懲處》之類的短文,說的都是別人說過的話。表了態,頭一關算是過去了。

  第二篇就是《關於胡風的兩件事情》,在上海《文藝月報》上發表,也是短文。我寫的兩件事都是真的。但魯迅先生明明說他不相信胡風是特務,我卻解釋說先生受了騙。一九五五年二月我在北京聽周總理報告,遇見胡風,他對我說:「我這次犯了嚴重的錯誤,請給我多提意見。」我卻批評說他「做賊心虛」。我拿不出一點證據,為了第二次過關,我只好推行這種歪理。

  寫第三篇文章,我本來以為可以聰明地給自己找個出路,結果卻是弄巧成拙,反而背上一個沉重的精神包袱。事情的經過我大概不會記錯吧。我第二次從朝鮮回來,在北京住了一些日子,路翎的短篇《初雪》剛剛在《人民文學》上發表,荃麟同志向我稱讚它,我讀過也覺得好,還對人講過。

  後來《窪地戰役》刊出,反應不錯,我也還喜歡。我知道在志願軍戰士同朝鮮姑娘之間是絕對不允許談戀愛的,不過路翎寫的是個人理想,是不能實現的願望。有什麼問題呢?

  在批判胡風集團的時候,我被迫參加鬥爭,實在寫不出成篇的文章,就挑選了《窪地戰役》作為槍靶,批評的根據便是那條志願軍和當地居民不許談戀愛的禁令。稿子寫成寄給《人民文學》,我自己感到一點輕鬆。形勢在變化,運動在發展,我的文章在刊物上發表了,似乎面目全非,我看到一些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政治術語,更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權利隨意給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看得出有些句子是臨時匆匆忙忙地加上去的。總之,讀頭一遍我很不滿意,可是過了一晚,一個朋友來找我,談起這篇文章,我就心平氣和無話可說了。我寫的是思想批判的文章,現在卻是聲討「反革命集團」的時候,倘使不加增改就把文章照原樣發表,我便會成為批判的對象,說是有意為「反革命分子」開脫。《人民文學》編者對我文章的增改倒是給我幫了大忙,否則我會遇到不小的麻煩。就在這一年的《文藝月報》上刊登過一篇某著名音樂家的「檢討」。他寫過一篇「徹底揭發」胡風的文章,是在第二批材料發表以後交稿的。可是等到《月報》在書市發售,第三批材料出現了,「胡風集團」的性質又升級了,於是讀者紛紛來信譴責,他只好馬上公開檢討「實際效果是替胡風黑幫分子打掩護」。連《月報》編輯部也不得不承認「對這一錯誤……應該負主要的責任」。這樣的氣氛,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做法……用全國的力量對付「一小撮」文人,究竟是為了什麼?那麼這個「集團」真有什麼不能見人的陰謀吧。不管怎樣,我只有一條路走了,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應付一下,反正我有一個藉口:「天王聖明」。當時我的確還背著個人崇拜的包袱。我想不通,就不多想,我也沒有時間苦思苦想。

  反胡風的鬥爭熱鬧一陣之後又漸漸地冷下去了。他本人和他的朋友們那些所謂「胡風分子」在鬥爭中都不曾露過面,後來就石沉大海,也沒有人再提他們的名字。我偶爾向熟人打聽胡風的消息,別人對我說:「你不用問了。」我想起了清朝的「文字獄」,連連打幾個冷噤,也不敢做聲了。外國朋友向我問起胡風的近況,我支支吾吾講不出來。而且那些日子,那些年月,運動一個接一個,大會小會不斷,人人都要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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